垓下的风裹着霜气，刮过楚军营地时，总带着些若有若无的腥气——那是伤兵溃烂的伤口、倒毙的战马和没来得及掩埋的尸体混合在一起的味道。项羽踩着结霜的地面巡视营垒，皮靴碾过冻硬的泥土，发出“咯吱”的脆响，在死寂的营地里格外刺耳。
“项王！”一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士兵从帐篷里踉跄着跑出来，怀里抱着半株带泥的野菜，眼睛里却闪着异样的光，“您看！俺找到这个！能吃！”
项羽低头看着那株被掐得乱七八糟的苦苣，菜叶上还沾着冰碴。他记得这士兵叫阿武，去年从江东来的时候，还是个能扛着米袋跑三里地不喘气的壮小子，如今颧骨凸得像两块石头，脖子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煮透了再吃。”项羽的声音有些沙哑。他知道这苦苣性寒，生吃会闹肚子，可营里的柴火早就不够了，能有口热汤喝已是奢望。
阿武咧开干裂的嘴笑了，露出黑黄的牙：“俺晓得！分给弟兄们一起煮！”他抱着苦苣跑远时，项羽看见他露在破裤管外的小腿，冻得青一块紫一块，像块被冻坏的萝卜。
走到马厩时，里面只剩下三匹瘦马。往日里神骏的乌骓此刻正低着头，用牙一遍遍啃着空荡荡的食槽，马毛纠结成一团，沾着草屑和粪便。项羽走过去，伸手抚过它的脖颈，乌骓打了个响鼻，用头蹭了蹭他的胳膊，眼里的光比往日黯淡了许多。
“没草料了……”项羽低声说，像在对马解释，又像在对自己。最后一批草料三天前就吃完了，昨天夜里，最老的那匹白马没能熬过寒夜，天亮时已经硬了，士兵们红着眼把马肉分了，连骨头都熬成了汤——那锅汤里飘着几根野菜，喝在嘴里却比黄连还苦。
“项王，西边又有人跑了。”英布一瘸一拐地跟过来，他的伤口发炎了，半边胳膊肿得像根烂木头，“是张都尉带的人，说是……说是去汉军那边讨口饭吃。”
项羽没回头，望着远处汉军营地的灯火。那些灯火连成一片，像条吞噬黑夜的巨蟒，把楚营困在中间。他知道张都尉，那是跟着他从会稽起兵的老弟兄，当年在东阿城下，曾替他挡过一箭。
“让他们去吧。”项羽的声音很轻，“总比饿死强。”
英布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长叹。营里的士兵越来越少了，昨夜清点人数，又少了二十七人。有的是趁夜跑了，有的是悄无声息地死在帐篷里，早上发现时，身体都硬了。剩下的人也大多是靠着一口气吊着，坐在地上晒太阳时，眼神空得像口枯井。
正午的日头总算带了点暖意，几个伤兵挪到背风的墙角，互相帮着挤脓。一个断了腿的小校疼得直抽气，却咬着牙不吭声，另一个伤兵用破布蘸着雪水，给他擦额头的汗。项羽走过去，把自己的披风解下来，盖在小校身上——那披风上还留着虞姬绣的金线，如今沾了血污和泥垢，早已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项王，别给俺……”小校挣扎着想掀开，“您比俺冷……”
“披着。”项羽按住他的手。他看见小校怀里藏着半块树皮，想必是打算当晚饭的。
这时，营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项羽皱眉望去，只见几个士兵押着个披头散发的人走进来，那人怀里抱着个陶罐，嘴里喊着：“俺不是逃兵！俺是去河边打水的！不信你们看！”
陶罐摔在地上，滚出的不是水，是半罐混着草籽的稀粥。押他的士兵怒吼着要动手，项羽喝止了他们：“让他走。”
那人愣了愣，扑通跪在地上磕了个头，抱着陶罐疯了似的跑向自己的帐篷——他大概是趁汉军换岗的间隙，偷偷跑到包围圈外的小河边，捞了些水草和草籽，煮了这罐能照见人影的稀粥。
看着那人的背影，项羽忽然想起虞姬。她要是还在，定会笑着把自己的干粮分给大家，会用清甜的声音劝士兵们“再熬熬”。可现在，她的帐篷空着，帐帘被风吹得啪嗒响，像她在低声叹息。
入夜后，汉军又开始唱楚歌了。
“离家三载兮，归期茫茫……”
“妻离子散兮，泪湿衣裳……”
歌声顺着风飘进来，缠在帐篷的杆子上，绕在士兵的发间。项羽坐在帐里，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啜泣声。一个士兵哭着喊“娘”，一个哭着叫“媳妇”，还有的只是捂着脸呜咽，像受伤的野兽。
他抽出霸王剑，想劈开这让人骨头发软的歌声，可剑刚出鞘，就看见帐外闪过几个黑影——又是几个士兵趁着夜色往外跑，他们甚至懒得遮掩，就那么踉踉跄跄地奔向汉军的灯火，像飞蛾扑向烛火。
“项王……”英布走进来，声音哽咽，“李将军刚才……没气了。”
项羽握着剑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李将军是他的同乡，小时候一起在江里摸鱼，后来跟着他扛枪打仗，身上的伤疤比军功章还多。
“埋了吧。”
“挖不动了……”英布的声音更低了，“冻土太硬，弟兄们……没力气了。”
项羽沉默了。他走到帐外，望着漆黑的夜空。星星很少，月亮被云遮着，像只蒙着泪的眼。营里静得可怕，只有楚歌在飘，还有偶尔响起的、压抑的哭声。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在打仗，是在守一座坟墓。这座坟墓很大，装着他的士兵，他的骄傲，还有那些“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誓言。
远处的汉军营地依旧灯火通明，歌声依旧缠绵。项羽知道，不用等太久，这座坟墓就会把他也吞进去。他不害怕死，只是觉得不甘心——不甘心那些跟着他的弟兄，最后落得个饿死、冻死的下场；不甘心自己没能带他们回江东；不甘心这霸王的名号，终究成了一场空。
寒风吹过，掀动他的战袍。项羽抬头望向江东的方向，那里有他的故土，有等着他回去的人。可此刻，故土远得像场梦，连梦里的江水声，都被这无尽的楚歌和绝望，淹没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