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中的毒雾早已散尽，那些悍不畏死的死士，也尽数伏诛。
可我却觉得，自己仿佛坠入了比那毒雾更浓、更混沌的深渊，四周一片冰冷，伸手不见五指。
我抱着怀中昏迷不醒的幕玄辰，身体因为后怕与惊骇而微微颤抖。他的体温透过衣衫传来，滚烫得惊人，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庞苍白如纸，双眉却紧紧蹙起，仿佛在梦中也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柳若烟那句颤抖的、带着绝望的话语，如同最恶毒的魔咒，在我耳边一遍遍地回响。
“完了……他中了‘情蛊’！醒来后，他会疯狂地爱上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至死不渝，无药可解！”
无药可解。
至死不渝。
这八个字，像八根淬毒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脏。
情蛊……
原来，大长老口中那“最甜美的祝福，最恶毒的诅咒”，指的竟是这个。
对一个孤寂的人来说，能获得一份至死不渝的爱恋，自然是世间最甜美的祝福。可这份爱，并非源于本心，而是来自一种霸道无比、扭曲意志的蛊毒。一旦中蛊之人发现真相，那份被强加的爱意，就会变成焚心蚀骨的酷刑，是比任何仇恨都更恶毒的诅咒。
而现在，这份诅咒，落在了幕玄辰的身上。
是为了我。
我低头看着他，看着他那紧闭的双眼。千钧一发之际，是他毫不犹豫地转身，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我挡下了那枚诡异的金针。
他甚至没有时间问那是什么，没有时间思考后果。他的身体，比他的思维更快地做出了选择。
——保护我。
这个认知，让我的心又酸又涨，几乎要从胸腔里满溢出来。
“小姐，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
柳若烟焦急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回现实。她迅速检查了一下周围，确认没有其他埋伏后，急声道：“此地不宜久留！蛊族的人很快就会追查到这里，但从山谷到这儿需要时间。我们必须立刻找个安全的地方为殿下……为他疗伤！”
她的话点醒了我。
我强行压下心中翻江倒海的情绪，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将幕玄辰背到身上。他的身躯很高大，但此刻却轻得让我心慌。
幸好我们已在山脉边缘，没过多久，便寻到了一处被藤蔓覆盖、极为隐蔽的山洞。
山洞里很干燥，我将他平放在一块干净的石板上，用身上带着的火折子点燃了一堆篝火。橘红色的火光，终于驱散了些许阴冷的寒意，也照亮了他苍白的脸。
我伸手探向他的脉搏，灵力小心翼翼地透入他体内查探。
他的经脉中，灵力充沛，星辰之力如同温顺的河流，缓缓流淌，之前因强行催动力量而造成的损伤，正在自行修复。他的身体，没有任何中毒的迹象。
那枚金色的情蛊，仿佛从未出现过。
它消失了，入体无踪，无形无质，用任何方法都探查不到。
可我知道，它就在那里。像一颗被埋进土壤的种子，只等着他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便会破土而出，疯狂生长，将他的整个神智与情感，都彻底淹没。
“怎么样？”柳若烟在一旁紧张地问。
我摇了摇头，声音沙哑：“找不到……蛊毒已经和他融为一体，或者说，它根本就不是作用于肉身的毒。”
柳若烟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她喃喃道：“传闻是真的……情蛊，种的是‘情’，而非‘毒’。它篡改的是一个人的心，而非身体。无药可医，无术可破……”
她看着我，眼神无比复杂，有担忧，有同情，甚至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恐惧。
“小姐，”她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声音压得极低，“情蛊发作的唯一条件，就是他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人。那个人，将会成为他此生唯一执念的‘锚点’。如果……如果不想他……”
她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
我的心，被她未尽的话语狠狠刺痛。
是啊，我完全可以避开。
我可以现在就走出这个山洞，让柳若烟守在这里。或者，我随便找一个忠心的侍女，让她等在这里。
只要幕玄辰睁开眼，看到的不是我，那么这情蛊的“锚点”就不会落在我身上。
他会疯狂地爱上柳若烟，或者那个侍女。
而我，秦姝，将与他之间的一切，划清界限。
这个念头，像一条毒蛇，猛地钻进了我的脑海，疯狂地撕咬着我的理智。
我的脑中，甚至不受控制地开始推演。
如果他爱上了别人，那份爱是真是假？
如果这份因蛊毒而生的爱，能够经受住时间的考验，那又算不算一种“真实”？
而我呢？我就可以站在一个安全的、旁观者的角度，去“考验”他对我真正的感情。看看在没有蛊毒影响的情况下，他心中，是否还会有我的一席之地。
这似乎是一个绝佳的、能证明我们之间“真心”的办法。
可这个念头只出现了一瞬，就被我狠狠地掐灭了！
卑鄙！
我在心中唾弃自己。
秦姝，你怎么能有如此卑劣、如此自私的想法？！
他为了救你，连命都可以不要，义无反顾地挡下那未知的、致命的危险。而你，却在考虑如何利用他的牺牲，去满足自己那可悲的、想要验证真心的私欲？
这对他不公平！
他用性命为我换来了一线生机，我却要在他最脆弱无助的时候，将他推给另一个人，让他承受那份被篡改意志、扭曲情感的痛苦？
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必须亲自面对。
这是我欠他的。
也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
我深吸一口气，那股盘踞在心头的寒意与纷乱，竟在做出这个决定的瞬间，缓缓消散了。心，前所未有的坚定。
“你出去吧，若烟。”我对她说，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有些意外，“去洞口守着，不要让任何人进来。这里，有我。”
柳若烟愣住了，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看着我那不容置喙的眼神，最终还是化作一声轻叹，默默地退了出去。
山洞里，再次恢复了宁静。
只剩下篝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以及我和他，一坐一卧，两个人的呼吸声。
我搬了块石头，坐在他身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
我握住他的手，那只曾为我挡下致命一击的手。他的手很温暖，掌心因为常年握剑而布着一层薄茧，此刻却无力地垂着。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漫长。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醒来，也许是下一刻，也许是明天。
我不知道他醒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是会像传闻中那般，对我露出疯狂而偏执的占有欲？还是会因为神智被篡改，变成一个我不认识的陌生人？
我更不知道，从今往后，他对我说的每一句情话，为我做的每一件事，究竟是出自他幕玄辰的本心，还是那该死的情蛊在作祟？
我甚至开始害怕。
害怕他醒来。
害怕那双我曾无比眷恋的、藏着星辰与江山的眼眸，在睁开之后，映出的，会是一个被蛊毒操控的、陌生的灵魂。
如果他醒来，看到的不是我，我会不会就此永远失去他？
可如果他醒来，看到的是我，我是不是也同样……永远地失去了那个真正的他？
痛苦的挣扎，如同潮水，一次又一次地冲击着我刚刚建立起来的堤防。
我握着他的手，握得很紧很紧，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从他身上汲取到一丝面对这未知“审判”的勇气。
不知过了多久，洞口的天光，已经由明转暗，再由暗转明。
一夜过去了。
我的眼睛因为整夜未眠而布满血丝，嘴唇干裂，整个人憔悴不堪。但我不敢合眼，不敢错过任何一丝一毫的动静。
就在晨曦的第一缕微光，透过藤蔓的缝隙，斜斜地照进山洞时。
我看到，他那长而浓密的睫毛，轻轻地、如同蝶翼般，颤动了一下。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来了！
审判的时刻，终于来了！
我的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屏住，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我只能死死地盯着他，盯着他那即将睁开的双眼。
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没有一丝挣扎，也没有半点迷茫。
那双深邃的、曾藏着无数星辰与江山的眸子，此刻清澈见底，没有一丝杂质。它清晰地、完整地，倒映出我紧张、憔悴、狼狈不堪的脸。
他没有立刻说话，也没有任何疯狂的举动。
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就那样，静静地，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几乎以为时间已经静止，久到我快要在这片沉寂中窒息。
然后，他笑了。
在他醒来的第一眼，看到了我之后，他笑了。
那笑容，驱散了他脸上所有的苍白与病气，温柔得如同初春的暖阳，能融化世间一切冰雪。
他动了动干涩的嘴唇，用一种带着初醒时特有的、沙哑却无比清晰的声音，对我说：
“太好了……”
“睁开眼，依然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