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宣阳里的老槐树又落了层叶,贾昌坐在树下的青石板上,眯着眼看日头。他今年九十八岁了,背有点驼,手里拄着根枣木拐杖,可眼睛亮得很,说起话来慢悠悠的,像淌过石缝的溪水,一句是一句,半点不含糊。
元和庚寅年的春天,颍川人陈鸿祖路过长安,听说这老父亲眼见过开元盛世,特意绕到东市海池边来寻他。刚走近镇国寺东偏的那片柏树林,就闻见淡淡的檀香,顺着香味找过去,见个白发老人正给松柏浇水,动作虽慢,却稳当得很。
“可是贾老父?”陈鸿祖上前行礼。
老人转过身,眯眼打量他:“客官是?”
“晚生陈鸿祖,久闻老父亲历开元,想来讨杯茶,听听当年的事。”
贾昌笑了,眼角的皱纹堆成朵菊花:“茶是没有,泉水倒有,不嫌弃就来坐坐。”
两人坐在塔下的石凳上,贾昌从怀里摸出个粗瓷碗,舀了点身边竹桶里的泉水递给他,自己也捧了一碗,喝了口才开口:“我叫贾昌,长安宣阳里人,开元元年生的。那年头啊,长安的春天,连风里都飘着花香。”
他爹贾忠,是个九尺高的壮汉,力气大得能拽着牛倒走,在宫里当禁军。景龙四年那会儿,贾忠攥着幕竿,跟着还是临淄王的玄宗冲进大明宫,杀了韦皇后,拥立睿宗复位,成了景云功臣,全家搬到了东云龙门。
贾昌七岁那年,在云龙门道旁玩木鸡,被出游的玄宗看见了。那会儿玄宗刚即位,正着迷于民间的斗鸡戏,在两宫之间建了座鸡坊,养了上千只金毫铁距、高冠昂尾的雄鸡,还选了五百个少年专门驯鸡。见贾昌把木鸡玩得活灵活现,玄宗当下就把他召进鸡坊,成了“鸡坊小儿”,衣食都由右龙武军供给。
“那些鸡啊,比人还精。”贾昌咂咂嘴,眼里闪着光,“哪只壮,哪只弱,哪只性子烈,哪只胆子小,什么时候该喂食,什么时候要防着生病,我一看就知道。我把两只斗得最凶的鸡抓在手里,它们能服服帖帖的,跟听使唤的小厮似的。”
鸡坊的谒者王承恩把这事告诉了玄宗,皇帝叫他去殿庭里试演。贾昌指挥着群鸡,进退回旋,全按他的意思来,赢了的昂首在前,输了的垂尾在后,排着队回鸡坊,半点不乱。玄宗龙颜大悦,当天就封他做了五百小儿的头领。
因为他忠厚细心,皇帝格外喜欢,金帛赏赐流水似的送进他家。开元十三年,玄宗封禅东岳,贾昌带着三百只鸡跟着去。他爹贾忠死在泰山下,县官给备了棺木,丧车沿着洛阳道一路送回雍州,光是拉车的夫役就派了不少。
“开元十四年三月,我穿着斗鸡服,在温泉宫见了皇上。”贾昌的声音高了些,“那会儿天下人都叫我‘神鸡童’,还有人编了顺口溜:‘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贾家小儿年十三,富贵荣华代不如……’”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低头看着手里的拐杖,半晌才续道:“昭成皇后在相王府时,八月五日生了皇上,后来就定这天为千秋节,全国百姓放假三天,喝酒看戏,宫里更是要大摆宴席。每逢这日子,或是元会、清明节,皇上总去骊山,六宫嫔妃都跟着,万乐齐鸣,热闹得能掀了天。”
贾昌说,那会儿他总戴着雕翠金华冠,穿着锦袖绣襦裤,手里拿着铎拂,指挥着群鸡站在广场上。他目光一扫,群鸡就竖起羽毛,磨利嘴爪,憋着劲等号令,进退都有章法,跟着他的鞭子高低起伏,半点不差。连那些角力的勇士、跳剑的艺人、蹴球踏绳的高手,见了这阵仗都怯了场,不敢上前。
开元二十三年,玄宗赐婚,把梨园弟子潘大同的女儿许给了他。新郎的玉佩、新娘的绣襦,都是宫里御府给的。他们生了两个儿子,叫至信、至德。天宝年间,潘氏因为歌舞跳得好,常被杨贵妃召去,夫妻俩受了四十年恩宠,从没断过。
“皇上属鸡,乙酉年生的,”贾昌的声音沉了下去,“天天穿着朝服看斗鸡,太平日子里,早埋下乱根了,可他自己没察觉啊。”
天宝十四载,胡羯攻破洛阳,潼关守不住了,皇上去了成都。贾昌跟着护驾,夜里出便门时,马掉进了坑里,他摔伤了脚,跟不上队伍,拄着拐杖进了南山。后来每到该进鸡的日子,他就对着西南方向大哭——那是长安的方向。
安禄山以前在京师朝见过,在横门外认识贾昌。攻陷两京后,他出千金在长安市集上悬赏捉拿贾昌。贾昌只好改了姓名,躲在佛舍里,扫地敲钟,给佛祖干活。
直到太上皇回了兴庆宫,肃宗在别殿即位,贾昌才敢回宣阳里。可家里早被兵匪抢空了,什么都没剩下。他穿着破布衣,形容憔悴,再也进不了禁门。第二天,他出长安南门,在招国里见着了妻儿,一个个面黄肌瘦,儿子背着柴,妻子扛着旧棉絮。一家人抱着哭了场,就在道上诀别了。
后来,贾昌住在长安佛寺里,跟着大师学佛理。大历元年,他跟着资圣寺的运平和尚住在东市海池,帮着立了陁罗尼石幢。他学着写字,记下自己的名字,读佛经,竟也能懂些深奥的道理,还常劝化市井里的人向善。他盖僧房佛舍,种花草树木,白天培土浇竹,夜里在禅室打坐。
建中三年,运平和尚圆寂了。贾昌按礼数办完丧事,把舍利塔建在长安东门外镇国寺东边,亲手种了百株松柏,盖了间小舍,住在塔下,朝夕焚香洒扫,跟师父活着时一样。顺宗做太子时,舍了三十万钱,给贾昌盖了大师影堂和斋舍,还盖了外屋,让游民住,收点租金维持生计。
贾昌自己每天就喝一杯粥、一升浆水,睡草席,穿絮衣,剩下的钱全捐给了佛堂。他妻子潘氏后来也不知去了哪里。
贞元年间,长子至信跟着并州的军队,随大司徒马燧进京朝见,到长寿里来看他。贾昌像没看见似的,让他走。次子至德在洛阳卖丝绸,常来往长安,每年送钱帛来,都被他拒了。后来,两个儿子就再也没来过。
陈鸿祖问起开元的治乱,贾昌叹了口气:“我年轻时靠斗鸡讨皇上喜欢,皇上把我当倡优养着,住在宫外,哪懂什么朝廷大事?不过倒有几句能跟你说说。”
他说,见过黄门侍郎杜暹出使碛西,代理御史大夫,靠风纪法度威慑远方;见过哥舒翰镇守凉州,攻下石堡城,戍守青海,越过葱岭,总管河左道,七次受命才代理御史大夫;见过张说统领幽州,每年入关,都用长辕车拉着河间、蓟州的赋税缯布,车驾连绵,挤满关门,那些江淮的绸缎、巴蜀的锦绣,到头来不过是供后宫玩乐。
“河州敦煌道,每年屯田种粮,充实边境,多余的粮食运到灵州,顺着黄河漕运到太原仓,防备关中灾年。那会儿关中的粟麦,都藏在百姓家里。皇上巡幸五岳,随从成千上万,却不耗费民间一粒粮。”
贾昌说,以前他逢年过节回家,在集市上能见到卖白衫白叠布的;街坊里有人禳病,要用一匹皂布,有时价钱太高买不到,就用幞头罗代替。可现在他拄着拐杖出门,看遍街衢,穿白衫的不到一百人——难道天下人都拿起兵器打仗了吗?
“开元十二年,皇上诏命,三省侍郎有缺,先从曾任刺史的人中找;郎官有缺,先从曾任县令的人中找。等我到了四十岁,三省的郎吏,凡是有治理才能的,大的外放做郡守,小的去镇守县城。”他说,以前常有些郡太守在路边歇马,说起朝廷让他们去治理郡县,都一脸不乐意。
“开元取士,看重的是孝悌和治理百姓的能力,没听说靠进士、宏词、拔萃这些科目就能得人才的。大概就是这样吧。”贾昌说着,抹了把眼泪。
他又说:“上皇时,北方的穹庐部落、东边的鸡林、南边的滇池、西边的昆夷,都来朝贡,三年一会。朝廷以礼相待,赐给锦絮酒食,让他们办完差事就走,京城里不留外国宾客。可现在,北胡跟京师人杂居,娶妻生子,长安的少年都染上胡人的习气了。你看现在人的首饰靴服,跟以前大不一样,这难道不是妖异吗?”
陈鸿祖听着,没敢接话,默默起身告辞。走出老远,回头看时,贾昌还坐在柏树下,背对着夕阳,身影被拉得很长,像一截沉默的老树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