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年间的长安,平康坊的脂粉香能飘出半条街。鸣珂曲深处有座宅院,门楣不算显赫,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门,却总能听见环佩叮当,混着琵琶弦上的《霓裳》调,像把钩子,勾得往来公子哥心头发痒。院里住着的李娃,是长安城里数一数二的倡女,眼波流转时能映出三分月,眉梢挑起时又带七分俏,见过她的人都说,这姑娘的美,是活的,能钻进人骨头缝里。
这年春天,布政里住进个年轻公子,姓郑,是常州刺史荥阳公的独子。郑生刚满二十,生得眉目清朗,手里的笔能写得锦绣文章,腰间的剑也能舞得风雨急,正是春风得意的年纪。他爹送他进京赶考时,往他行囊里塞了足足两年的盘缠,拍着他的背说:“我儿是千里驹,定能一战成名。”郑生也自负,觉得金榜题名不过是抬手间的事,骑着匹雪白的“玉花骢”进了长安,满街的繁华都没放在眼里,直到那天路过鸣珂曲。
那日他从东市买了支新笔,正往西南方向的友人家去,马蹄刚踏过鸣珂曲的青石板,就看见李娃倚在门首,身边站着两个梳双鬟的青衣婢。她穿件藕荷色的襦裙,手里绞着条绣了并蒂莲的帕子,阳光落在她鬓边的珍珠步摇上,晃得郑生眼睛发花。他勒住马,缰绳在手里绕了三圈,竟忘了要往哪儿去。
“郎君的鞭掉了。”李娃忽然开口,声音像檐角滴落的春雨,脆生生的。郑生这才发现,自己的马鞭不知何时滑落在地,银质的鞭梢沾了点泥。他慌忙翻身下马,弯腰去捡,目光却忍不住往李娃那边瞟——她正低着头,嘴角噙着点笑,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影,像画里走出来的人。
等他牵着马往前走了老远,后背还发烫,心里像揣了只兔子,咚咚地撞。那夜他失眠了,眼前总晃着李娃低头的模样,索性披衣坐起,研墨写了半宿的诗,纸页上“莲”字写了又涂,涂了又写,最后竟洇成了团墨疙瘩。
第二天,他拉着个熟谙长安风月的朋友打听。朋友捻着胡子笑:“你说的是李娃啊?那可是块美玉,寻常人碰不得。想跟她搭话,先掂量掂量自己的钱袋子——前两年有个盐商,掷了五十万钱,才换得她陪喝了三杯酒。”
郑生摸了摸怀里的银票,心里的火更旺了:“别说五十万,就是一百万,我也舍得。”
三日后,郑生换了身月白锦袍,腰上系着父亲给的双鱼玉佩,带着两个家僮,捧着匹上好的蜀锦,往鸣珂曲去了。叩门的手刚落下,就有个青衣婢掀开帘子,看见他便眼睛一亮,转身往里喊:“是前几天掉鞭子的郎君来了!”
没等郑生站稳,就听见屋里传来环佩响,李娃的母亲——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佝偻着背迎出来,脸上堆着笑:“郎君是来看房的?”郑生一愣,才想起朋友教他的托词,忙点头:“听说这里有空院,想租来住些日子。”老妪往院里让他:“郎君不嫌弃简陋就好,快请进。”
正厅里的八仙桌擦得锃亮,刚坐下没多久,老妪就拍了拍手:“让我那小女出来见过郎君。”帘子一挑,李娃走了进来,这次换了件月白的罗裙,未施粉黛,却比那日更显清丽。郑生慌忙起身,头低得快碰到胸口,连她行了个万福都没敢细看。
茶是雨前的龙井,点心是刚出炉的芙蓉糕,李娃坐在对面,说些长安的风土人情,声音软得像。郑生偶尔抬头,总能撞见她投过来的眼波,像含着水,一触即收。不知不觉就到了黄昏,街鼓“咚咚”响了四下——这是关城门的信号。
“郎君住得远吗?”老妪呷了口茶问。郑生心里一动,故意说:“在延平门外,离这儿好几里地呢。”老妪皱了皱眉:“那得赶紧走,别误了关城门。”郑生装作犯难的样子:“可跟您和姑娘聊得投缘,竟忘了时辰。这城里又没亲戚,可怎么办呢?”
“不嫌弃的话,就在这儿歇一晚吧。”李娃忽然开口,眼尾微微上挑,“反正空房多着呢。”郑生偷偷看了眼老妪,老妪笑着点头:“就依我这小女的意思。”
那晚的宴席摆得极丰盛,水晶帘后燃着安息香,李娃亲自为他斟酒,指尖偶尔碰到他的杯沿,郑生都觉得像被火烧了似的。酒过三巡,老妪借口累了先退下,屋里只剩他们俩。郑生借着酒劲,从怀里掏出块玉佩,是他祖传的羊脂玉:“实不相瞒,我来这儿,不是为了租房……”
李娃没接玉佩,只是笑:“那是为了什么?”
“为了你。”郑生的声音发颤,“自那日见了你,我吃不下睡不着,满脑子都是你。”李娃的脸慢慢红了,低头绞着帕子:“郎君的心意,我懂。”
第二日清晨,郑生就让家僮把布政里的行李全搬了过来。他像着了魔,把那些圣贤书扔在一边,整日陪着李娃看戏听曲,逛遍了长安的勾栏瓦舍。他带她去西市买最时兴的绒花,去曲江池泛舟,甚至把父亲给的那匹“玉花骢”也牵来,让她骑着玩。李娃笑他傻,他却说:“只要你高兴,我什么都愿意给。”
不到一年,郑生带来的盘缠就见了底。先是把“玉花骢”卖了,换了匹普通的马;后来又遣散了家僮,只留了个老仆;最后连身上的锦袍都当了,换钱给李娃买那支她多看了两眼的金步摇。老妪看他的眼神渐渐变了,从最初的热络变成了冷淡,有时还故意在他面前数钱,说某尚书家的公子又送了多少珠宝。
可李娃待他却越发好,偷偷把自己的首饰当了,换钱给他买酒喝,夜里还缝补他磨破的衣衫。“等你考中了,咱们就……”她没说下去,只是往他碗里夹了块肉,眼里的光亮晶晶的。郑生握着她的手,心里发誓,定要让她过上好日子。
这天,李娃忽然说:“听说城南的竹林神很灵验,求子的人都能如愿。咱们去拜拜吧,说不定能求个好兆头。”郑生一听就乐了,赶紧把最后一件绸衫当了,买了香烛供品,跟着李娃往竹林寺去。
拜完神往回走,快到里北门时,李娃指着路边一个岔口:“我姨母就住这儿,进去歇歇脚吧。”郑生没多想,跟着她拐进那条小巷,果然见着座宅院,门庭比李娃住的地方气派多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迎出来,拉着李娃的手问长问短,亲热得很。
刚坐下喝了杯茶,就见个仆人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不好了!老夫人突然晕倒了,人事不省,让姑娘赶紧回去!”李娃脸色一白,对郑生说:“我先骑马回去看看,马上让人来接你。”郑生要跟去,那妇人却拦住他:“郎君别添乱,老夫人那边正乱着,我让婢女先陪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回。”
郑生只好留下,坐立不安地等了半晌,也没见人来接。那妇人叹着气说:“怎么还没人来?郎君要不自己去看看?”郑生心里发慌,拔腿就往鸣珂曲跑。
到了地方,他却傻了眼——那扇熟悉的木门上了锁,锁眼还用泥巴封着。他拍着门喊了半天,邻居才探出头:“你找李家啊?他们昨天就搬走了,说是租期到了。”郑生追问搬到哪儿去了,邻居摇摇头:“谁知道呢,这些倡家,搬来搬去的常事。”
他像被泼了盆冷水,浑身冰凉,又疯了似的往那妇人的宅院跑。可到了地方,敲了半天门,出来个陌生的宦者:“你找谁?”“我找李娃的姨母!”宦者皱眉:“这里是崔尚书家,昨天倒是有个女人租了院子,说是等亲戚,傍晚就走了。”
郑生站在大街上,看着往来的车马,突然觉得天旋地转。他这才明白,自己是被耍了。李娃的温柔,老妪的热络,那妇人的客套,全是演的一场戏。他像头受伤的野兽,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从黄昏走到深夜,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淌,嘴里反复念叨着“李娃”两个字,却只换来路人的白眼。
钱没了,住处没了,连最后一点念想都成了泡影。郑生把自己关在布政里的旧宅里,三天没吃东西,一病不起。邸主见他快不行了,怕沾上人命官司,偷偷把他挪到了城西的凶肆——就是专做殡葬生意的铺子。
凶肆里的人见他可怜,你一口我一口地喂他米汤,竟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郑生醒来后,看着周围的棺材、丧幡,忽然觉得这地方倒适合自己。他开始跟着凶肆的人做事,扛棺材,举丧幡,日子过得像行尸走肉。
他天生一副好嗓子,听着那些送葬时唱的挽歌,心里像被针扎,忍不住跟着哼。唱着唱着,竟比那些老把式唱得还好,哀婉时能让石头掉泪,悲愤时能让风云变色。长安城里的凶肆分东西两派,东肆的家伙什儿好,却总在挽歌上输给西肆。东肆的老板见郑生是个奇才,给了他两万钱,让他专唱挽歌。
那年秋天,东西两肆在天门街摆下擂台,赌五万钱比高低。那天来看热闹的人挤得水泄不通,连京尹都亲自来了。西肆的歌手唱完《白马篇》,赢得满堂彩,正得意时,东肆的台子上走上个穿乌巾的少年,正是郑生。
他一开口,唱的是《薤露》,声音清越得像鹤唳云端,一字一句都带着血泪。唱到“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时,台下的人哭倒了一片,连西肆的老板都红了眼。最后,西肆老板默默把五万钱放在台上,灰溜溜地走了。郑生站在台上,望着黑压压的人群,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比没饭吃时还难受。
也是那天,他爹荥阳公正好在长安,微服来看热闹。人群里有个老仆,是郑生小时候的乳母的丈夫,看着台上那少年的身形、听着那声音,突然“扑通”一声跪下,拉着荥阳公的袖子哭:“老爷,那是小郎君啊!”
荥阳公起初不信,自家儿子是要考状元的,怎么会在凶肆里唱挽歌?可等他挤到台前,看清郑生那张清瘦却依稀熟悉的脸,顿时老泪纵横。郑生下了台,见着父亲,先是一愣,随即羞愧得想找地缝钻进去。
荥阳公气得浑身发抖,拽着他往曲江池边去。“我让你进京赶考,你却在这里做这种下贱事!”他脱下马鞭,劈头盖脸地往郑生身上抽,“我荥阳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郑生不躲不闪,任由鞭子落在身上,血珠子渗出来,染红了青石板。
最后一鞭落下时,郑生眼前一黑,倒在地上没了声息。荥阳公看着儿子不动了,心里咯噔一下,却还是硬着心肠,转身对随从说:“丢到乱葬岗去,就当我没生过这个儿子。”
凶肆的人暗地里跟着,等荥阳公走了,赶紧把郑生抬回来。他还有口气,只是浑身是伤,烂得像块破布。众人轮流照顾他,好不容易捡回条命,却落得个腿脚不便,走路一瘸一拐。
冬天来了,长安下了场大雪。郑生裹着件打了百十来个补丁的破裘衣,拄着根木棍,挨家挨户乞讨。他的脸冻得发紫,手上裂了好多口子,喉咙哑得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呜呜”的哀声。
那天他走到安邑东门,沿着墙根往北挪,看见一扇虚掩的木门,实在撑不住了,就靠在门边,有气无力地喊:“给点吃的吧……”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带着哭腔:“是郑郎吗?”郑生抬头,看见李娃站在门里,穿着件貂裘,脸上满是泪水。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口气没上来,晕了过去。
等他醒来时,躺在暖烘烘的被窝里,身上盖着绣着金线的锦被。李娃正坐在床边,给他喂米汤,见他醒了,眼泪掉得更凶:“都是我的错,让你受苦了。”
这时老妪走进来,见着郑生就皱眉:“这晦气东西怎么在这儿?赶紧赶出去!”李娃突然站起来,挡在郑生身前,冷冷地看着老妪:“娘,您不能这样。当初是我们骗了他,把他逼到这份上,良心不安啊。再说,他是官宦子弟,家里亲戚满朝,要是哪天翻了案,咱们都得遭殃。”
她顿了顿,从匣子里拿出一叠银票:“我在您身边二十年,攒下的钱够您养老了。从今天起,我赎身,要跟郑郎过日子。”老妪看着李娃决绝的眼神,知道拦不住,叹着气走了。
李娃把郑生安顿在城北的一处小院,每天给他擦身换药,炖滋补的汤给他喝。郑生身上的伤渐渐好了,可心里的坎却过不去,整日沉默寡言,对着墙发呆。李娃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偷偷去书肆买了成堆的书,堆在他床头:“郑郎,你的才华不该埋没,再考一次吧,我相信你。”
郑生摇摇头:“我现在这模样,还考什么?”李娃握住他的手:“你忘了当初说要让我过上好日子?我等着你金榜题名的那天。”
从那天起,郑生像变了个人。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三更灯火五更鸡,李娃就陪着他,给他研墨铺纸,累了就给他弹段琴解乏。有次他写文章写到天亮,抬头看见李娃趴在桌边睡着了,鬓边还沾着点墨,心里又酸又软,悄悄给她披上了自己的外衣。
两年后,郑生参加科举,一举考中了甲科,文章被传遍了长安,连那些白发苍苍的老翰林都夸他是“百年一遇的奇才”。可李娃却对他说:“还不够,你得考‘直言极谏科’,那才是真正的大前程。”
郑生听了她的话,又苦读一年,果然在“直言极谏科”里拔得头筹,被授了成都府参军。赴任前,李娃却收拾起自己的行李:“郑郎,我该走了。你现在功成名就,该娶个名门闺秀,我这样的倡家女,配不上你。”
郑生一把拉住她,眼眶红了:“你要是走了,我就跟你一起走。这官不当了,这功名不要了,我只要你。”李娃看着他,眼泪掉了下来,终究还是没走。
他们一路往成都去,刚到剑门,就听说新的成都尹到任了——正是荥阳公。郑生心里发怵,李娃却拉着他的手说:“去吧,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荥阳公见到郑生,先是一愣,再看他身边的李娃,忽然明白了。郑生“扑通”一声跪下,把这几年的遭遇说了一遍,最后磕了个头:“爹,李娃对我恩重如山,我这辈子非她不娶。”
荥阳公看着李娃,又看看儿子,叹了口气:“是个好姑娘。起来吧,爹不怪你了。”
后来,荥阳公亲自为他们主持了婚礼,用的是明媒正娶的六礼,风风光光地把李娃娶进了门。李娃成了郑家的少夫人,孝敬公婆,打理家事,样样做得妥帖,连那些起初看不起她的亲戚,都竖起了大拇指。
郑生官越做越大,从成都参军做到了几州刺史,李娃也被封为汧国夫人。他们有四个儿子,个个有出息,最小的儿子还中了状元呢。
那日,郑生带着李娃回长安述职,恰逢上元节,朱雀大街上灯火如昼。他们牵着孩子们的手,看舞龙舞狮,猜灯谜,李娃头上插着支珠花,笑起来眼角的细纹里都盛着光。郑生望着她,忽然想起当年在鸣珂曲初见时,她倚在门首,手里绞着那条并蒂莲帕子,阳光落在她鬓边的珍珠步摇上——原来缘分这东西,兜兜转转,早就在初见时埋下了根。
有天夜里,郑生伏案处理公文,李娃端着碗莲子羹进来,轻轻放在他手边。他握住她的手,那手上还留着为他浆洗衣物的薄茧,却比当年初见时更让他心安。
“还记得凶肆那段日子吗?”郑生忽然问。
李娃笑了,眼角眉梢都带着暖意:“怎么不记得?你唱《薤露》时,台下哭倒一片,我站在人群里,心里又疼又悔,那时就想,这辈子一定要把你从泥里拉出来。”
郑生把她揽进怀里,下巴抵在她发顶:“是我该谢你才对。没有你,我早成了乱葬岗的一抔土,哪有今天。”
窗外的月光淌进来,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像极了当年鸣珂曲的月光,只是这一次,不再有算计和欺骗,只有踏踏实实的温暖。
后来,郑生官至宰相,李娃也被册封为汧国夫人,风光无限。但他们总爱提起当年的苦日子,郑生常说:“那些难熬的时光,才是老天爷赐的试金石,把假的筛掉,把真的留下。”
李娃便笑着捶他一下:“什么试金石,明明是我眼光好,看出你是块璞玉。”
长安的鸣珂曲后来换了新主人,只是偶尔还有老辈人念叨,说当年有个叫李娃的倡女,不仅救了个落魄公子,还把他扶上了青云路,这故事啊,比戏文里唱的还动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