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崇仁坊的琉璃盏
长安的春来得急,崇仁坊的榆叶梅刚打骨朵,就被一场夜雨催得炸开了满枝。哥舒翰勒住马缰,看了眼坊门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去年秋天,裴六娘就站在这树下,穿着件藕荷色的襦裙,手里拎着个食盒,见他从西域回来,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
“刚蒸的胡麻饼,给你揣着路上吃。”她踮脚把食盒塞进他怀里,指尖蹭过他腕上的玉镯,痒得他心里发颤。那玉镯是他托人从于阗带回来的,青碧色里嵌着几缕金丝,他说:“戴这个,配你的名字。”裴六娘名字里带个“玉”字,总爱跟他拌嘴,说这镯子太招摇,却每天擦得锃亮,连睡觉都戴着。
哥舒翰那时在长安城里也算个人物。祖上是突厥贵族,到他这辈虽没了爵位,却凭着一身武艺和豪爽性子,跟京兆府的官员、坊里的豪侠混得烂熟。他在崇仁坊置了处宅子,不算大,却拾掇得精致——正屋铺着波斯地毯,西厢房摆着西域来的琉璃盏,最惹眼的是堂屋那架紫檀木屏风,上面是吴道玄弟子画的《狩猎图》,哥舒翰常指着图里的骏马跟裴六娘说:“等我将来得了军职,就带你去漠北,看真正的万马奔腾。”
裴六娘总是笑着捶他一下:“就你能!先把后院那只懒猫喂饱再说吧。”
那只猫是她从坊角捡来的,浑身雪白雪白,偏生一只眼睛是琥珀色,一只眼睛是碧绿色,裴六娘叫它“雪团儿”。哥舒翰最嫌这猫黏人,可每次喝醉了酒,总爱把雪团儿搂在怀里,跟它说些掏心窝子的话:“你说六娘会不会嫌我粗人一个?”雪团儿舔舔他的手指,喉咙里发出呼噜声,他就嘿嘿直笑:“我就知道,你也觉得她对我上心。”
他待裴六娘是真上心。府里的琉璃盏有二十多只,他定下规矩,只有裴六娘能用那只描金的——盏沿镶着一圈碎钻,盛上葡萄酿,在灯下能映出彩虹似的光。有回他的酒友来做客,不知规矩,拿起那盏就要倒酒,被哥舒翰眼疾手快地夺下来:“这个碰不得,换只素的。”
“不就一只杯子吗?”酒友撇撇嘴。
“这不一样。”哥舒翰把琉璃盏放回锦盒里,仔细盖好,“六娘用惯了这个,碰坏了她该心疼了。”
裴六娘在里屋听见了,隔着窗纱笑道:“多大点事,值得你跟人急?”话虽这么说,眼角的笑意却藏不住。等客人走了,她从背后抱住哥舒翰的腰,下巴搁在他肩窝:“其实啊,我不爱用那琉璃盏,滑溜溜的,总怕摔了。我就爱用你书房那只粗陶碗,喝起茶来踏实。”
哥舒翰转身把她圈在怀里,下巴抵着她发顶:“踏实的有粗陶碗,金贵的也得有。我的六娘,就得什么好东西都配上。”
那时的日子,就像琉璃盏里的葡萄酿,稠得化不开,甜得人发晕。谁也没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差遣,会把这蜜里调油的日子搅得七零八落。
二、滞留的家书
初夏的风带着渭水的潮气,哥舒翰接到京兆府的文书时,正跟裴六娘在后院种石榴树。文书上说,近畿几个县遭了蝗灾,让他带着人手去巡查灾情,协助官府组织灭蝗。
“顶多半个月就回来。”他蹲在地上,给裴六娘递过一把小铲子,“等我回来,这石榴树该开花了。”
裴六娘把土培在树根周围,指尖沾着泥:“早去早回,我给你腌了酸黄瓜,装在食盒里了,路上就饼吃。”她忽然抬头看他,眼睛里像蒙了层雾,“我总觉得……心里慌慌的。”
“瞎想什么。”哥舒翰刮了下她的鼻子,“我是谁?哥舒翰!几只蝗虫还能把我绊住?”
他当天就带着五个随从出发了。头几日,他每天都给裴六娘写家书,说哪个县的蝗虫已灭得差不多了,说路边的野花开得正好,说夜里宿在驿站,总想起她做的胡麻饼。裴六娘的回信也来得勤,说雪团儿总趴在他的枕头上睡觉,说后院的石榴树冒出了花苞,说她把他的棉袍拆了重新絮了新棉。
可到了第十天,家书突然断了。哥舒翰心里发沉,派人去打听,才知道长安城里出了场小规模的瘟疫,虽没蔓延开,崇仁坊却被圈了起来,禁止出入。他急得满嘴燎泡,想回长安,却被当地官员拦住:“哥舒郎,眼下灾情刚稳,你这时候走,百姓该慌了。”
他咬着牙又撑了几日,直到蝗虫被彻底扑灭,才快马加鞭往回赶。一路换了五匹马,马跑得口吐白沫,他的靴子磨穿了底,脚底板全是血泡,可心里那团火却越烧越旺——他总想起裴六娘那双雾蒙蒙的眼睛,想起她说“心里慌慌的”,恨不得肋生双翼,立刻飞回崇仁坊。
进长安城门时,守城的兵卒见了他都吓了一跳:“哥舒郎,你这是从泥里滚了一圈?”他没时间搭话,催着马往崇仁坊赶。越靠近坊门,心里越沉——往日这个时辰,坊门口总有些孩子追着玩,今天却静悄悄的,连个卖胡饼的摊子都没见着。
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也没有裴六娘的身影。
他心里“咯噔”一下,策马冲进坊里。远远地,就看见自家府门口挂着素白的幡,风一吹,飘得像条失了魂的白绫。
“六娘!”他从马上跌下来,膝盖砸在青石板上,磕出老大一块血,却感觉不到疼,连滚带爬地往里冲。
三、灵堂的烛火
府里的仆人见了他,“噗通”一声跪了一地,哭得直打哆嗦:“郎君,您可回来了……娘子她……她没撑过那波时疫,三天前就去了。”
哥舒翰冲进正屋,只觉眼前一黑——灵堂就设在这儿,棺木停在堂奥,盖着素色的繐帐,帐子上绣着缠枝莲,在昏暗的光线下看着格外冷清。供桌上摆着裴六娘的牌位,牌前的白烛烧得只剩小半截,烛泪堆在烛台上,像摊化不开的雪。
他扑到棺木前,手指抚过冰凉的木头,喉咙里像塞了团破布,发不出半点声音。有仆人端来水,他挥手打翻在地,瓷碗碎成八瓣,水溅湿了他的靴子,跟血混在一起,黏糊糊的。
“谁让你们把她停在这儿的?”他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她最怕冷,堂屋穿堂风大……”
“郎君,按规矩……”管家想劝,被他一眼瞪了回去。
“我家的规矩,我说了算!”他吼完,突然脱力似的靠在棺木上,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把我那榻搬来,就放这儿。”
仆人不敢违逆,七手八脚地把他书房的罗汉榻搬到灵堂,紧挨着棺木。哥舒翰坐下,又让人把雪团儿抱来。白猫被吓得缩成一团,见了他,才小心翼翼地蹭到他腿边,喉咙里发出可怜的呜咽。
“雪团儿,”他摸着猫背,声音轻得像梦呓,“你娘走了,以后跟我过。”
守灵的第一夜,哥舒翰就坐在榻上,雪团儿蜷在他怀里睡了。烛火明明灭灭,映得棺木上的繐帐忽明忽暗,像有人在帐子后面轻轻晃动。他不觉得怕,反而觉得这样离裴六娘近——她生前总爱跟他说些神神叨叨的话,说人死后会有魂魄,说要是心里记挂着谁,夜里就会来看看。
“六娘,”他对着棺木喃喃自语,“你要是来了,就跟我说说话。我知道你怨我,怨我回来晚了……”
雪团儿突然竖起耳朵,对着门屏的方向“喵”了一声。哥舒翰顺着它的目光看去,只见门屏的缝隙里,好像有个黑影一闪而过。
“谁?”他猛地站起来,雪团儿从他怀里跳下去,弓着背对着门屏哈气,毛发倒竖。
外面静悄悄的,只有风刮过幡旗的声音,“哗啦,哗啦”,像有人拖着长袖子走过。哥舒翰握紧了拳头,心里却奇异地松了口气——要是真有什么,他倒希望是裴六娘回来了。
可他等了许久,门屏那边再也没动静。雪团儿渐渐放下戒心,又跳回他怀里,蹭着他的手撒娇。他重新坐下,指尖划过猫背,继续对着棺木说话:“我在县里灭蝗的时候,见着一种红石榴,比咱们后院的大,等明年……”
说到一半,他突然卡住了——明年,后院的石榴树该开花了,可看花开的人,却不在了。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老长,像个孤零零的感叹号。
四、月光下的獠牙
夜半三更,万籁俱寂。
哥舒翰靠着榻背打盹,迷迷糊糊间,总觉得有细碎的响动——不是风声,不是猫叫,倒像是有人用指甲轻轻刮着门屏,“沙沙,沙沙”,听得人头皮发麻。
他猛地睁开眼,烛火不知何时只剩下一盏,光线下,门屏的缝隙里,赫然嵌着一双眼睛。
那眼睛太大了,像两盏灯笼,透着绿油油的光,正一眨不眨地往里窥看。哥舒翰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他屏住呼吸,借着微弱的烛火仔细看——那东西的脸藏在阴影里,只能看见一截突出的下巴,和下巴上支出来的、又黄又粗的獠牙,像野猪的牙,却更长更尖,闪着森冷的光。
雪团儿吓得浑身僵硬,死死扒着他的衣襟,尾巴绷得像根棍子。
那黑影似乎察觉到他醒了,停顿了片刻,竟缓缓地、缓缓地把头往门里探。哥舒翰这才看清,它足有一丈多高,肩膀宽得像座小山,身上披着件破烂的豹皮,露出的胳膊上长满了黑毛,指甲又弯又长,正抠着门屏的木框,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是夜叉!
他小时候在西域听老人说过,人死之后,要是有未了的心愿,就会引来夜叉,它们专在夜里出来,偷食死者的尸骨,尤其是年轻女子的。那时他只当是故事,此刻浑身的血却“唰”地凉透了。
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那夜叉身后,还跟着三个小东西——说是小,也比寻常孩童高些,脑袋大得不成比例,梳着乱糟糟的发髻,手里拖着朱红色的绳索,绳索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像浸过血。
“床上那贵人……”一个小鬼尖声尖气地开口,声音像用刀子刮玻璃,“睡熟了没?”
床上?哥舒翰猛地反应过来——它们说的是裴六娘!他下意识地往棺木看去,只见那素色的繐帐不知何时被风吹得飘了起来,露出棺木的一角。
“睡熟了。”夜叉瓮声瓮气地回答,声音像两块石头在互相摩擦,“动手吧,别弄出太大动静。”
话音刚落,三个小鬼就像狸猫似的窜了进来,手里的红绳拖在地上,留下一道道暗红的痕迹。它们直奔棺木,动作快得像影子,其中一个掏出把尺许长的骨刀,“咔哒”一声,就把棺木的锁扣撬开了。
哥舒翰的眼睛红得要滴血。他想吼,想冲上去,可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夜叉弯腰钻进屋里,巨大的身躯挤进门屏时,带起一阵腥风,像腐烂的肉混着铁锈的味道。
“六娘……”他终于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夜叉的爪子搭上棺盖,那爪子足有婴儿脑袋那么大,指甲泛着青黑色。只听“吱呀”一声刺耳的摩擦,沉重的棺盖被它轻而易举地掀了起来,扔在地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
哥舒翰看得真切——棺木里,裴六娘穿着那件藕荷色的襦裙,面容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可那夜叉伸出爪子,竟直接按在了她的胸口,尖利的指甲眼看就要刺下去!
“恶鬼敢尔!”
他再也顾不上害怕,抄起榻边那根撑幡旗的竹竿——那竹竿是他特意让人削的,碗口粗,枣木的,坚硬如铁。他像疯了一样冲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把竹竿对着夜叉的后脑勺砸了下去!
“嘭”的一声闷响,竹竿断成了两截。夜叉吃痛,发出一声震得屋顶掉灰的怪叫,猛地转过身,绿幽幽的眼睛死死盯住他,獠牙咬得“咯吱”响。那三个小鬼也被吓了一跳,手里的骨刀掉在地上,发出“当啷”声。
“贵人……”一个小鬼吓得躲到夜叉身后,声音发颤。
哥舒翰喘着粗气,捡起地上的半截竹竿,死死攥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我看你们谁敢动她!”
夜叉的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发怒。它突然一挥手,哥舒翰只觉得一股巨力撞在胸口,整个人像断线的风筝似的飞了出去,重重撞在墙上,喉头一甜,喷出一口血来。
“郎君!”守在外面的仆人被惊醒了,举着火把冲进来,火光瞬间照亮了整个屋子——夜叉和小鬼见了光,怪叫一声,拖着什么东西就往西北墙角窜。哥舒翰挣扎着抬头,看见那夜叉的爪子里,竟抓着裴六娘的尸身!
“把她放下!”他爬起来,不顾身上的疼,一瘸一拐地追上去。
小鬼跑得最快,已经爬上了墙头,夜叉跟在后面,巨大的身躯在墙上留下一串带血的爪印。哥舒翰抓起地上的断竹竿,瞄准最后那个小鬼的腿,狠狠掷了过去!
“嗷——”小鬼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从墙上摔了下去,腿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夜叉回头看了一眼,似乎想回来报仇,可火把越来越近,它最终还是带着裴六娘的尸身,翻过高墙消失了。
五、破晓的疑云
“郎君!您怎么样?”仆人扶住他,火把的光晃得他睁不开眼。
哥舒翰指着墙头:“追……快追!”
可当众人举着火把追到墙外,却什么都没看见。月光洒在巷子里,青石板干干净净,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声音,安静得不像话。
“怪了,”一个仆人挠着头,“那么大个东西,怎么说没就没了?”
哥舒翰跌跌撞撞地回到灵堂,心还在狂跳。可当他看向棺木时,却愣住了——棺盖好好地盖在上面,锁扣也扣得严严实实,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场噩梦。
“这……这是怎么回事?”管家的声音带着颤音,“刚才明明听见棺盖掉在地上的声音……”
哥舒翰走过去,摸了摸棺木,冰凉依旧。他又看向墙角,刚才自己撞上去的地方,墙皮掉了一块,露出里面的黄土,可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痕迹。没有血,没有爪印,没有断裂的竹竿——那根枣木竿子好端端地靠在榻边,连条裂纹都没有。
“雪团儿呢?”他突然想起那只猫。
众人这才发现,白猫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直到天快亮时,才有人在柴房的草堆里找到了它,浑身抖得像筛糠,看见哥舒翰,才呜咽着蹭过来,爪子上沾着点暗红色的东西。
哥舒翰把猫抱起来,指尖蹭过它的爪子,那东西干干的,像凝固的血。他抬头看向西北墙角的墙头——那里的砖缝里,似乎卡着一缕黑色的毛发,长而粗,绝不是人的。
“把棺木打开。”他沉声说。
管家吓了一跳:“郎君,这不吉利……”
“打开!”
仆人哆哆嗦嗦地撬开棺盖,里面的景象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里面的景象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裴六娘的尸身安然躺在锦被里,那件藕荷色襦裙平整如新,连发丝都梳得一丝不苟,仿佛从未被惊扰过。可仔细看,她手腕上那只青碧色的玉镯不见了,腕间只留下一圈浅浅的白痕,像是被人刚摘走不久。
哥舒翰的手指抚过那圈白痕,指尖冰凉。昨夜的记忆突然清晰起来:夜叉的爪子抓住裴六娘时,分明是攥着她的手腕;那三个小鬼拖红绳时,绳头扫过棺木边缘,留下过一道红印——可此刻,棺木边缘干干净净,连点划痕都没有。
“搜。”他只说一个字,声音冷得像冰。
仆人们不敢怠慢,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最后,一个小厮在柴房的墙角发现了个东西——正是那只青碧色的玉镯,上面沾着几根黑色的粗毛,和墙头卡着的一模一样。
“这……”管家捧着玉镯,脸色发白,“郎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哥舒翰没说话,只是把玉镯握紧了。玉镯冰凉的触感贴着掌心,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他想起裴六娘生前总说,这镯子能驱邪,是于阗高僧开过光的,“戴着它,什么脏东西都近不了身”。如今镯子被扔在柴房,难道是它护着六娘,才没让夜叉得逞?
可那夜叉和小鬼……真的是幻觉吗?雪团儿爪子上的暗红痕迹,墙头的黑毛,还有自己胸口的钝痛,都在提醒他,昨夜的一切真实得可怕。
天亮时,哥舒翰让人去请了个懂阴阳的老道。老道围着宅子转了一圈,最后指着西北墙角说:“这里阴气重,怕是有不干净的东西来过。不过看这痕迹,像是被什么阳气重的东西挡回去了,没造成大害。”
“阳气重的东西?”哥舒翰追问。
老道捻着胡须,目光落在他身上:“郎君昨夜是不是动了大怒?怒极生阳,最能克邪。再加上……”他指了指那只玉镯,“这镯子确实有灵气,护住了逝者的安宁。”
哥舒翰沉默了。他想起自己挥竹竿时的狂怒,想起喊出“谁敢动她”时的嘶吼,或许那一刻,真的是怒火化作了阳气,才把那些东西赶跑的。
裴六娘下葬那天,哥舒翰亲自扶棺。走到崇仁坊门口,他又看见了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想起她踮脚递食盒的样子,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雪团儿蹲在他肩头,用脑袋蹭他的脸,像是在安慰。
后来,哥舒翰离开了长安,去了陇右从军。他再也没见过夜叉,却总在梦里回到那个灵堂——烛火摇曳,棺木安静,他靠在罗汉榻上,裴六娘从屏风后走出来,笑着说:“你回来了?我给你留了胡麻饼。”
梦醒后,他总会摸出那只玉镯,在月光下看很久。镯子上的碧色里,仿佛还映着她的影子,和那个被夜叉惊扰的夜晚一起,刻进了他的骨血里。
多年后,他成了镇守西域的大将军,战功赫赫。有人问他怕不怕战场上的刀光剑影,他总会想起那个有獠牙的黑影,想起自己挥出竹竿的瞬间。
“没什么可怕的,”他望着大漠的落日,声音沉稳,“连夜叉都敢拦,还怕什么刀枪?”只是说这话时,指尖总会无意识地摩挲那只玉镯,像是在对某个看不见的人说:你看,我守住了我们的家,也守住了你留下的东西。
而那只叫雪团儿的猫,一直跟着他,从长安到陇右,最后老死在军营里。哥舒翰把它葬在帐篷旁,垒了个小小的土堆,上面插了根枣木竿——就像当年他用来打夜叉的那根,只是这根,他削得很光滑,上面刻着三个字:念六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