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符年间,东都洛阳城里,前刺史李使君解职后闲居在家。他总念着早年受过城南崔家的大恩,想请崔家几位公子来家里坐坐,好好叙叙旧。
这天,他正跟常往来的敬爱寺僧人圣刚念叨这事,圣刚听了却摇头:“使君有所不知,那崔家子弟,我跟他们打交道久了。别看他们年纪轻轻,嘴刁得很——日常饮食非要穷尽山珍海味,做饭烧炭都得挑三拣四,稍不合意就撂筷子。您确定要请?”
李使君笑了:“圣刚师父多虑了。他们家平日吃的朱象髓、白猩唇那些稀罕物,我这儿确实拿不出,但备一桌精致小菜,让内眷亲手下厨打理,总还办得到。”
于是李使君下了功夫,托人从江南捎来鲜笋,从塞北寻来鹿肉,连调味的蜜都挑的是岭南荔枝蜜。妻子带着仆妇们在厨房忙了三天,雕盘绮席摆开,光冷盘就有十二道,热菜更是炖、焖、烤、炸样样俱全,连装菜的碟子都是景德镇的细瓷,看着就透着精致。
到了日子,崔家几位公子来了。一个个穿着锦缎袍子,坐得笔直,脸色冷淡得像冰雕玉琢,跟李使君客气了几句,就再没多余的话。
菜一道道上,李使君热情地劝:“尝尝这道炙鹿脯,用的松果木熏的;还有这道蟹酿橙,是按苏杭的法子做的……”
可崔家公子们只是瞥一眼,筷子动都没动。李使君又让侍女端上鲜果,有西域的葡萄、江南的杨梅,这才见他们勉强拿起一颗,抿了抿唇就放下了。
最后上的是冰镇甜品,用杏仁酪配着樱桃酱,装在冰鉴镇过的玉碗里。几位公子总算伸出勺子,舀了一小口,却你看我、我看你,眉头皱得像拧麻花,那表情,比吃了黄连、吞了钢针还难受。
李使君脸上挂不住,只好打圆场:“是我厨艺不精,让郎君们见笑了……”
第二天,李使君找到圣刚,把昨天的情形一说,圣刚拍着大腿笑:“我早说过吧?他们就是这毛病!”
圣刚转天特意去了崔家,见了几位公子就问:“李使君特意备了宴席,菜色够丰盛了,怎么不多吃点?”
崔家大公子慢悠悠地说:“他那烹饪手法不对路。”
圣刚追问:“别的菜不合口也就罢了,听说连炭火烧的菜都没动——这又怎么了?”
二公子撇撇嘴:“师父有所不知,正经用炭做饭,得先把炭烧透了,去尽烟气,这叫‘炼炭’。李使君家的炭没炼过,做出来的菜带着股烟味,怎么吃?”
圣刚听完哈哈大笑:“这点讲究,我还真不知道!是我浅陋了!”
没成想过了几个月,黄巢的乱兵攻破了洛阳,崔家的家产被抢了个精光,豪宅也烧了。几位公子慌了神,跟着圣刚一路逃进深山,三天没沾半点吃食,饿得眼冒金星。
等贼兵退远了些,他们脚不沾地往河桥跑,半路见个小店刚开门,土灶上蒸着糙米饭,冒着热气。圣刚摸出怀里仅剩的几百文钱,买了两碗,用粗陶土杯盛着,递过去。
崔家公子们饿极了,顾不上体面,捧着土杯狼吞虎咽,糙米饭就着咸菜,竟觉得比往日的山珍海味还香。
圣刚看着他们吃得急,笑着打趣:“这饭可是没经过炼炭烧的,不知合不合郎君们的胃口?”
几位公子嘴里塞满了饭,脸颊涨得通红,低下头只顾扒饭,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往日那些讲究,在饿到极致时,竟显得那么可笑。
中郎李庆远这人,向来是个狡诈阴险的性子。他最初在皇太子身边当差,凭着一股子溜须拍马的本事,很得太子信任,常常能自由出入东宫,风头一时无两。
可他这人,一旦离开太子的视线,就立刻摆起了架子,仗着自己是东宫近侍的身份,在外面作威作福。宰相以下的官员,见了他都得客客气气,私下里却都称他是“惹不起的要人”——毕竟谁也不想得罪太子身边的红人。
他最擅长的就是搅黄别人的事。有回几位宰相正在府里吃饭,他大摇大摆地闯进去,不等众人开口,就指使身边的小吏在门外大喊:“殿下有召!请各位大人即刻入宫!”
几位宰相一听太子召见,哪敢耽搁?嘴里的饭都来不及咽干净,匆忙吐在碗里就往外跑,到了东宫却被告知根本没这回事——李庆远早就溜得没影了。他就用这招,搅得朝廷官员心神不宁,好趁机拿捏他们办事。
仗着太子的势,他到处接受请托,替人求官、干预狱讼,只要给的好处够多,没有他办不成的事。官员们敢怒不敢言,只能捏着鼻子忍了。
可日子久了,太子也渐渐看清了他的真面目,觉得他太过嚣张,开始慢慢疏远他。李庆远却不死心,还是偷偷摸摸混进东宫的仪仗队里,蹭侍卫们的饭吃——毕竟东宫的伙食比外面精致些,他哪肯轻易放弃这油水。
有天傍晚,他从东宫出来,刚走到街角,突然腹痛如绞,疼得直不起腰。身边的随从慌忙扶住他,问他怎么了。
李庆远疼得龇牙咧嘴,却还嘴硬:“没、没事……是太子殿下赏了我几个甜瓜,我吃多了,闹肚子而已。”
话刚说完,他就忍不住了,扶着墙一阵猛吐。吐出来的哪是什么甜瓜?全是些糙米饭,混着黄澄澄、臭烘烘的韭菜咸菜,狼藉一地——分明是东宫侍卫们吃的粗食。
周围的人看了,心里都跟明镜似的:这小子,失了宠还死撑着摆架子,连吃的是什么都要撒谎,真是小人得志的通病。
后来这事传开,再没人怕他了。他那些“卖官鬻狱”的勾当也没了市场,没过多久,就被人揭发了罪行,贬到了偏远的地方,再也没能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