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州相公河边上住着户姓杨的人家,当家的叫杨宣赞。这名字听着体面,是后来做了官才得的——宣赞舍人,虽不算什么大官,却也是吃皇粮的身份,在乡里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
杨宣赞的祖上是务农的,到他这一辈才算改换门庭。他早年靠着联姻,娶了戚里陈家的姑娘,陈家在当地有些势力,帮着他谋了个小差事,后来慢慢往上爬,才得了这宣赞舍人的头衔。按说日子该往精细里过,可杨宣赞偏有个旁人难及的癖好——嗜鸡如命。
从他记事起,就爱吃鸡。小时候家里穷,一年到头吃不上几回,每次逢年过节杀了鸡,他能把鸡骨头都嚼得渣都不剩。后来发迹了,这癖好就变本加厉。不管是白斩鸡、黄焖鸡,还是烧鸡、炸鸡,只要是鸡做的,他都爱吃,一顿饭没鸡肉就觉得嘴里淡出鸟来。
家里的厨子最清楚他的口味,每天天不亮就得去市集挑活鸡,要那种羽毛油亮、冠子通红的,说是这样的鸡才够鲜嫩。厨房后头专门搭了个鸡棚,常年养着几十只鸡,就供他一人享用。光是自己吃还不够,他宴请宾客时,桌上必定要有道压轴的鸡菜,还得是他亲自盯着做的,哪只鸡适合红烧,哪只适合白煮,他摸一摸、看一看就知道,说得头头是道,俨然半个行家。
有人劝过他:“杨大人,鸡也是生灵,杀多了怕是不好。”他总是哈哈一笑,拍着肚子说:“天地生万物,本就是供人享用的。鸡这东西,不就是给人吃的?我吃得多,说明我有福气。”
这些年下来,经他手吃掉的鸡,真是数都数不清。光是他家厨子记的账,每年宰杀的鸡就不下千只,更别说他在外应酬、走亲访友时吃的了。厨房的墙角堆着小山似的鸡骨头,每隔几天就得清一次,街坊邻居路过他家后巷,总能闻到一股挥之不去的肉香,混着点血腥气。
转眼到了晚年,杨宣赞的身子骨渐渐不如从前,可吃起鸡来还是不含糊。这天早上,他梳头发时,摸到鬓角起了个小疙瘩,红红的,有点痒,他没当回事,只当是天热起的痱子。
过了几天,那疙瘩不但没消,反而肿了起来,摸上去硬邦邦的,隐隐有点疼。家里人劝他请个大夫看看,他摆摆手:“小毛病,过几天就好了。”依旧顿顿不离鸡肉,甚至觉得多吃点肉能补补身子。
那疮在鬓角慢慢发起来,起初只是一小片红肿,后来开始流脓水,把半边头发都浸湿了,散发出一股怪味。杨宣赞这才有点慌,请了城里有名的大夫来看。大夫诊了脉,又看了看疮口,皱着眉说:“大人这疮来得蹊跷,像是热毒淤积,得忌口,尤其不能再吃辛辣油腻,还有……发物也得禁了。”
杨宣赞问:“什么是发物?”
大夫迟疑了一下,说:“鸡、鸭、鱼这些,都算。”
这话可戳了杨宣赞的痛处,他脸一沉:“不让我吃鸡?那还不如让我去死!”任凭大夫怎么劝,他就是不听,照旧每天炖鸡、炒鸡,觉得不吃鸡浑身都没力气。
说来也怪,自从他不肯忌口,鬓角的疮就越来越凶,红肿蔓延到脸颊,流脓水的地方开始溃烂,疼得他夜里睡不着觉,只能靠喝些烈酒止痛。家里人急得团团转,把鸡棚都拆了,想让他眼不见心不烦,可他竟让人从外头饭馆里买了鸡回来,躲在房里偷偷吃。
就在他疮毒越来越重的时候,家里发生了件怪事。
那天夜里,杨宣赞疼得正迷糊,忽然听见院子里传来鸡叫。这鸡叫跟平时不一样,不是天亮时的报晓,而是深更半夜,一声接着一声,叫得又急又惨,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了脖子,听得人心里发毛。
他本就心烦,被这鸡叫一吵,更是火冒三丈,在屋里骂道:“哪个混账东西没看好鸡?半夜叫魂呢!”
下人赶紧跑出去看,回来禀报说:“大人,是鸡棚里剩下的那只老公鸡在叫,不知道怎么了,直着脖子叫,拦都拦不住。”
杨宣赞气得发抖:“混账!明天一早就把它杀了,炖成汤!我倒要看看,它还怎么叫!”
第二天一早,那只老公鸡就被厨子杀了,褪毛、开膛,收拾得干干净净,按照杨宣赞的意思,做成了红烧鸡。鸡肉端上来时,香气扑鼻,杨宣赞忘了疮口的疼,夹起一块就往嘴里送。
可那鸡肉刚碰到嘴唇,还没来得及下咽,他突然觉得鬓角的疮像是被火烫了一样,“嗷”地一声惨叫出来。众人吓了一跳,只见他半边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了起来,原本溃烂的疮口炸开,密密麻麻的脓疮像蜂窝似的布满了脸颊,看着触目惊心。
“水……水……”杨宣赞疼得说不出话,指着桌子要水。下人赶紧端来水,可他刚喝一口,就“哇”地吐了出来,嘴里全是血沫子。
从那天起,杨宣赞的疮毒彻底爆发了。脸上的脓疮越长越多,层层叠叠的,像堆在一起的蚕茧,把眼睛都挤得只剩一条缝。他躺在床上,疼得日夜哀嚎,浑身滚烫,意识也开始模糊。
更可怕的是,那些溃脓的汁水顺着脸颊往下流,一直流到喉下,竟然慢慢侵蚀着皮肉,硬生生烂出一个洞来。那洞的形状、大小,竟和鸡被宰杀时脖子上的刀口一模一样,鲜血混着脓水从洞里不断往外淌,浸湿了枕头、被褥,从来没有停歇的时候。
请来的大夫看了,连连摇头,说这是邪祟入体,药石无医,劝家里人早做准备。
杨宣赞躺在床上,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偶尔睁开眼,看见天花板上仿佛有无数只鸡在飞,叽叽喳喳地叫着,啄他的脸、他的脖子,疼得他直翻白眼。他想抬手去打,可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能任由那些幻象折磨自己。
临终前,他像是回光返照,突然瞪大眼睛,指着窗外,嘴里嗬嗬作响,像是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阵模糊的气音,最后头一歪,彻底没了声息。
家里人收拾他的遗物时,在枕头底下发现了一块没吃完的鸡骨头,上面还沾着点血丝,看着让人心里发寒。
后来,这事渐渐传开了,乡里人都说,杨宣赞是杀了太多鸡,遭了报应。那些被他吃掉的鸡,怨气聚在一起,最终化作了他身上的疮毒,让他尝尽了被宰杀的痛苦,才肯罢休。
这世上的事,往往就是这样,看似寻常的喜好,若是没有节制,越过了界限,到头来,终究要自己吞下苦果。就像杨宣赞,一辈子爱吃鸡,最后却被这口腹之欲拖入了深渊,实在令人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