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十六年的秋,德兴县石田村的汪家宅院里,桂花开得正盛。细碎的金瓣落满青石板,空气里飘着甜丝丝的香,连风都变得黏糊糊的。汪家请的馆客龚滂,正坐在东厢房的书案前,就着一盏油灯温书。
书室不大,南北各设一榻,东榻是龚滂的住处,西榻常年空着,只等偶尔来做客的远亲落脚。此刻,西榻的帐幔垂着,在油灯的光晕里投下一道安静的影子。
更漏滴答,已过三更。龚滂揉了揉酸涩的眼,吹灭油灯,躺上东榻。刚合上眼,就听见西榻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人在翻动被褥。他心里咯噔一下——汪家今夜并无外客,这声响从何而来?
他屏住呼吸,借着窗棂透进来的月光,看见西榻的帐幔被轻轻掀开,一个身影缓缓坐起。那身影穿着流光溢彩的衣裳,珠钗在发间流转,竟比月光还要亮几分。龚滂的心跳瞬间乱了节拍,是眼花了?还是……遇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没等他想明白,那身影已掀帘而出,径直往东榻走来。借着月光,龚滂看清了她的模样:眉如远山含黛,肤似凝脂,耳坠上的玉环轻轻晃动,映得她的侧脸温润如玉。她身上的衣裳绣着繁复的花纹,像是用金线银线密密织就,连宫里的娘娘怕也穿不上这样的衣料。
“你……你是谁?”龚滂又惊又疑,既怕这是鬼魅,又忍不住被她的容貌吸引。
女子在榻边坐下,声音像浸了蜜的泉水:“先生不必惊慌,我并无恶意。”她的目光落在龚滂摊开的书卷上,“看先生灯下苦读,想必是胸有丘壑之人。”
龚滂定了定神,拱手道:“在下龚滂,不过是汪家的馆客,敢问姑娘深夜到访,有何见教?”
女子浅笑一声,眼波流转间,竟让满室的桂花香都失了颜色:“我知先生明年必能金榜题名,此后官至中丞,前程不可限量。”
“中丞?”龚滂心头一震,那可是朝廷重臣,自己不过是个寒门书生,怎敢奢望?他苦笑道:“姑娘说笑了,在下不过是个布衣,能中个秀才已是万幸。”
“非是说笑。”女子从袖中取出一个锦香囊,递到龚滂面前,“此囊赠予先生,望先生妥善收好,切记不可让第二人看见。四十年后,我自会来取。”
那香囊以七彩云锦织就,上面绣着一对戏水鸳鸯,针脚细密得看不见线头,隐隐有异香透出,闻一口便觉神清气爽。龚滂接过香囊,指尖触到囊身,只觉温润如玉,绝非凡物。
“这……”他还想再问,女子却已起身,眼中闪过一丝不舍:“天快亮了,我该走了。”
龚滂追到门口,见她仰头望着夜空,指着一颗最亮的星辰道:“那便是我,先生若想寻我,抬头看看它便好。”话音刚落,一道白光从星中垂落,如丝绸般铺到地面。女子踏上白光,回头道:“切记,无论谁来问,都不可应声。”
白光缓缓升起,女子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星光里。龚滂攥着香囊,站在院中,直到鸡鸣三遍才回过神来。
次日,龚滂将锦香囊藏在贴身的荷包里,只觉那异香日夜萦绕,读书时都精力倍增。他把昨夜的奇遇告诉了汪家老翁,汪翁听得啧啧称奇,却也叮嘱他严守秘密。
汪家有个女婿叫王庆老,是个出了名的好奇鬼。听说龚滂得了个宝贝香囊,几次三番缠着要看看,龚滂都婉言拒绝了。
转眼到了岁末,汪家摆了年酒,王庆老喝得酩酊大醉,借着酒劲溜进龚滂的书室,撬开他的书箱,翻出了那个锦香囊。刚打开香囊,一股浓烈的异香瞬间灌满了屋子,可没等他细品,那香味就像被风吹散般,骤然消失了。
王庆老吓得酒意全无,慌忙把香囊塞回箱中,落荒而逃。
自此,那锦香囊便再也没有了香气,成了个普通的绣品。龚滂虽觉可惜,却也并未太过在意——毕竟女子说的“金榜题名”,竟真的应验了。
次年春闱,龚滂果然高中,一路官运亨通,真就做到了中丞。只是那香囊,他始终带在身边,四十年未曾离身。
四十年后,已是白发苍苍的龚滂坐在中丞府的庭院里,望着夜空中那颗最亮的星辰,手中摩挲着早已无香的锦香囊。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依旧是当年的模样,笑盈盈地问:“先生,可还认得我?”
龚滂老泪纵横,将香囊递还:“姑娘如约而来,在下等候多时了。”
女子接过香囊,身影渐渐融入星光:“先生不负前程,我亦不负约定。后会有期。”
星光散去,只留下龚滂站在庭院中,望着满天星辰,仿佛又回到了石田村的那个秋夜。那锦香囊虽已无香,却陪他走过了半生仕途,成了他心中最珍贵的念想。
后来,汪家的后人常说,那女子本是天上的星仙,见龚滂有才却贫寒,才赠囊相助。至于王庆老偷香囊坏了机缘的事,倒成了石田村代代相传的笑谈——好奇害死猫,这话,一点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