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年间的风,带着汴梁城的脂粉气,也卷着州学里的墨香,吹过商丘城的青砖灰瓦。董秀才蹲在州学后院的茅厕边,正皱着眉忍受那股熏人的气味,眼角余光却瞥见一道白影,在对面的菜圃边上晃悠。
那是个穿白衣的妇人,裙摆扫过菜畦里的青菜,带起细碎的露珠。她就那么站着,背对着董秀才,头发松松挽着,发梢垂在腰后,风一吹,白衣飘飘,倒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人。董秀才愣了愣——州学里的女眷都是粗布衣裳,哪有这样素净又好看的?
“这位娘子,你在这儿徘徊,是有啥难处?”董秀才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他是个老实人,见不得女子孤身在外晃荡,尤其这后院偏僻,夜里常闹黄鼠狼。
妇人缓缓转过身,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却红得刺眼。“我是旁边菜圃里的人,”她声音轻飘飘的,像风吹过窗纸,“丈夫没了,家里没个依靠,实在没处去。”
董秀才一听,心里就软了。他也是苦出身,爹娘早亡,知道无依无靠的滋味。“我住前院斋舍,要是不嫌弃,今晚先去我那儿歇脚?”他指了指不远处亮着灯的屋子,“虽说是学生宿舍,挤挤总能对付。”
妇人低头绞着衣角,半晌才点头:“那就多谢秀才了。”声音还是那么轻,像怕惊着谁。
董秀才没多想,引着她往斋舍走。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他偷偷看那妇人的脚,发现她的鞋尖总离地面半寸,像踩着看不见的东西。“娘子,你鞋滑?”他忍不住问。
妇人脚步一顿,勉强笑了笑:“嗯,刚从菜圃来,沾了露水。”
那晚,董秀才把自己的床铺让了一半给妇人,自己缩在墙角打盹。妇人倒是安静,一夜没吭声,只是身上总带着股土腥气,混着点腐烂的菜叶味。董秀才睡得沉,也没太在意。
第二天一早,妇人就不见了,董秀才只当她不好意思,自己走了,也没放在心上。可到了夜里,他刚吹灯躺下,门“吱呀”一声开了,那白衣妇人又站在床边,还是那身白衣服,只是裙摆上多了些泥点。
“我没地方去,”她低着头,声音带着哭腔,“秀才行行好,再留我一晚吧。”
董秀才心一软,又答应了。这一留,就成了习惯。妇人每天夜里来,天不亮就走,董秀才渐渐习惯了身边有个人影,甚至觉得这冷清的斋舍,因她而多了点人气。他问她名字,她只说“叫我白衣就行”;问她家住哪,她就指着后院的菜圃,说“就在那片白菜地后头”。
可没过多久,董秀才就觉得不对劲。他总觉得浑身发冷,白天上课昏昏沉沉,书也看不进去,脸颊却红得像火烧。同舍的李秀才看出了异样,拉着他问:“你最近咋回事?眼窝子发黑,说话都带气无力的,是不是撞着啥了?”
董秀才支支吾吾,不敢说真话。他心里也发毛——那白衣妇人越来越怪,夜里睡觉总往他怀里钻,身上的土腥气越来越重,有时还能摸到她衣服底下硬邦邦的,像揣着块石头。
这天夜里,妇人又来了,却不像往常那样安静,总在他耳边念叨:“你看那菜圃里的萝卜,长得多好,可惜没人收……”“我家那口井,水甜得很,你要不要尝尝?”董秀才被她念得心烦,翻身坐起,突然发现她的白衣下摆,竟有个破洞,洞里露出的不是皮肉,而是黑乎乎的毛!
“你到底是谁?”董秀才吓得往后缩,脊背撞在墙上,“你那衣服底下藏的啥?”
妇人猛地抬起头,脸色白得发青,眼睛里没有黑眼珠,全是白花花的,声音也变了调:“我不是说了吗?我是菜圃里的人……”
董秀才吓得魂飞魄散,连鞋都没穿就往外跑,一头撞进了教授的房间。教授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学究,听董秀才语无伦次地说完,气得胡子发抖:“糊涂!士人读书明理,竟被异类缠上,传出去丢尽州学的脸!”
教授带着几个学生闯进董秀才的斋舍,那白衣妇人早就没了影,只在床底下找到一件贴身的白衣服。教授拎起衣服一看,气得把它摔在地上:“你自己看!这叫衣服?”
董秀才凑近一看,差点吐出来——那哪是衣裳,布料粗得像麻袋,上面沾着泥和草,还有股冲鼻的骚味,缝补的地方歪歪扭扭,根本没有针脚,倒像是用草绳胡乱捆起来的。
“这东西留不得!”教授叫人拿火盆来,一把火把白衣烧了。火苗舔过布料,发出“噼啪”的声响,冒出的黑烟里,竟夹杂着几声凄厉的羊叫。
这事惊动了州学周边的人家,一个看菜圃的老圃闻讯赶来,蹲在地上看那堆灰烬,突然一拍大腿:“我知道了!是那只坠井的母羊!”
老圃说,半年前,他小孙子放羊时,一只白母羊掉进了菜圃西廊的枯井里,那井深得很,下去捞了几次都没捞上来,最后只能填上。“那母羊通人性,每次我孙子哭,它就用头蹭他的脸……”老圃叹着气,“怕不是它死得冤,魂魄附在衣裳上出来了。”
教授赶紧请了道士来。道士围着那口枯井跳了半天,嘴里念念有词,把一碗泡了符咒的黑豆往井里撒。黑豆刚落下去,就听见井里传来“咩”的一声惨叫,凄厉得让人头皮发麻。
自那以后,白衣妇人再也没出现过。可董秀才的病却越来越重,脸色一天比一天白,咳嗽时还带着血丝。教授请了好几个大夫,都摇头说“邪气入体,没救了”。
三个月后,董秀才就死了。临死前,他拉着李秀才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别信……别信那些孤身的女人……尤其是穿白衣的……她的手……凉得像井水……”
州学把那口枯井彻底填死了,上面还盖了块大石头。往后好些年,商丘城的人都在说这事,老人们教训孩子:“夜里见了穿白衣的,赶紧跑,说不定是菜圃里那只羊变的呢!”而州学的斋舍,再也没人敢单独住,总要拉个伴——谁也怕黑夜里,有个白衣妇人,悄悄推开自己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