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平县的杭桥市,依着条杭水,水边人家多靠染布过活。程家染坊就蹲在渡口边,青石板铺的院子里,常年晾着蓝印花布,风一吹,像挂满了青天白日,靛蓝的水顺着布角滴下来,在地上洇出一片一片的蓝。程家当家的叫程老实,人如其名,闷头干活不吭声,染出的布却匀净鲜亮,十里八乡都爱来他这儿定布。
那年秋里,雨水格外多,杭水涨了又涨,染坊的生意却没歇着。程老实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搅靛缸,直忙到月上中天,累得倒头就睡。这天夜里,他刚合上眼,就见个老婆婆推门进来,蓝布帕子包着头,身上的粗布褂子洗得发白,手里攥着个旧布包,站在炕前直搓手。
“程当家的,”老婆婆声音哑得像磨过砂,“老身欠你家的钱,今儿该还了。”
程老实迷迷糊糊坐起来,炕桌的油灯晃着光,照得老婆婆脸上的皱纹一道叠一道,像院里泡久了的蓝靛布。“阿婆,您认错人了吧?”他挠挠头,“我不记得您欠我钱啊。”
老婆婆却笑了,露出没牙的牙床:“咋能忘?前年老身来买布,说给孙媳妇做嫁衣,欠了你三百钱;去年借了你家两斗米,折合一百二十钱;上月染坊缺柴,老身送来一捆松柴,抵了三十钱——总共四百五十钱,除去这些,还欠三百钱呢。”她说着打开布包,里面是些碎银和铜钱,叮叮当当地数出来,“你看,这是一百五十钱,还差一半。”
程老实瞅着那些钱,确实是自己收过的数目,心里直犯嘀咕:“阿婆,些许小钱,不用这么较真。”
“那不成,”老婆婆把钱往桌上一放,眼神亮得很,“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老身没别的,就剩下一间屋,抵给你,算清这账。”她说完,对着程老实深深鞠了一躬,转身往门外走,背影佝偻着,像棵被风吹弯的芦苇。
程老实赶紧追出去,想问清是哪间屋,可一掀门帘,冷风“呼”地灌进来,他打了个寒颤,猛地醒了——炕桌的油灯还亮着,桌上空空的,哪有什么老婆婆和铜钱?
“做了个怪梦。”他揉着眼睛笑自己,倒头又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染坊的伙计慌慌张张跑进来:“当家的!您快去看看!后院那空屋里,老黄牛死了!”
程老实心里“咯噔”一下。那老黄牛是前年从邻村买的,母的,性子温顺,平时拉碾子、运布全靠它,这阵子正好怀着崽,怎么突然就死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往后院跑,那间空屋原是堆柴的,前几天柴用完了,就把牛拴在里头避风。
一进门,就见老黄牛躺在地上,眼睛闭着,肚子还微微鼓着,已经没了气息。程老实心里一阵发酸,这牛跟了自己两年,通人性得很,平时给他递缰绳,它都知道把头低下来。伙计在一旁叹气:“怕是夜里受了寒,或是难产了……这可咋整?”
程老实蹲下来,摸着牛脖子上的毛,忽然想起夜里的梦——老婆婆说“剩下一间屋,抵给你”,这空屋可不就拴着它吗?他心里突突跳,对伙计说:“找个屠夫来,剥了卖肉,看看能换多少钱。”
伙计愣了:“当家的,这牛跟咱有感情,再说怀着崽……”
“照做。”程老实咬咬牙,梦里的事太蹊跷,他想弄个明白。
屠夫来得快,手起刀落,剥了皮,剔了肉,收拾得干干净净。程老实守在旁边,眼睁睁看着屠夫把肉称了,又把牛皮、牛骨都算上价,最后掏出钱袋子一清点——不多不少,正好三百钱。
程老实拿着那些钱,手都在抖。三百钱,不多不少,正是梦里老婆婆说的欠款数。他忽然想起老黄牛刚买来时,额头上就有块白毛,像个“老”字;每次喂它草料,它总用头蹭他的胳膊,跟人撒娇似的;前几天染坊缺柴,他随口说了句“要是有柴就好了”,第二天一早,就见老黄牛拖着一捆松柴站在门口,缰绳还缠在它自己角上……
“原来那老婆婆,就是你啊。”程老实对着空荡荡的牛栏,眼眶有点热。他把那三百钱仔细包好,又拿出自己的积蓄,凑了六百钱,去邻村请了个木匠,打了口小小的棺材,把牛犊的尸骨收了进去,埋在染坊后面的槐树下,还立了块木牌,写着“牛媪之墓”。
村里人听说了这事,都啧啧称奇。有人说:“那牛是来报恩的,前世欠了程家的钱,这辈子变牛来还。”也有人说:“程老实心善,平时给牛喂得饱,天冷了还给牛棚加草,牛通人性,才会托梦算账。”
程老实没管那些闲话,只是把那三百钱收进了钱箱,和平时赚的钱分开存着。后来,他用那笔钱买了头小母牛,也额头上带着块白毛。小母牛长大了,也跟老黄牛一样温顺,拉碾子的时候,总爱往程老实身边凑。
每到秋收后,程老实就会拎着一篮新收的豆子,去槐树下坐坐,对着木牌说说话:“阿婆,今年的靛蓝收成好,染的布卖得俏。小牛犊也长大了,能帮着干活了……”风吹过槐树叶,沙沙作响,像老婆婆在应他似的。
杭桥市的人都说,程家染坊的布格外蓝,是因为染缸里泡着诚信。程老实听了,只是笑——他知道,那蓝里,还有着一份说不清的情分,是老黄牛用一辈子,甚至一条命,算清的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