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兴县的溪水流了千年,把新建村的土冲刷得细软。程家老屋就蹲在溪边,木梁上挂着 generations 的渔网,腥味混着烟火气,在梁间缠了几十年。程翁三十那年,还只是个靠打鱼过活的汉子,每天天不亮就扛着渔具往溪边走,屋后二百步的那块“蹯石”,被他磨得溜光,像块浸了水的玉。
那年正月十五,上元节的灯笼还在村口晃,程翁却早早睡了。梦里有人拍他的肩,声音像溪水泡过的石头,凉丝丝的:“明早去钓所,有大收获。”他一激灵醒了,窗外的月光正淌进窗棂,在地上铺了层银霜。“怕不是馋鱼馋疯了。”他嘟囔着翻了个身,却再睡不着,满脑子都是梦里的话——那声音太真,像是就贴在耳边说的。
鸡刚叫头遍,程翁就摸黑起了。妻子在灶房揉面,听见动静探出头:“今儿上元刚过,溪里鱼怕是还没醒呢。”他没应声,扛起渔网就往溪边走。晨雾浓得化不开,蹯石湿冷,他坐下时打了个寒颤,心里犯嘀咕:“莫不是真梦着鬼了?”
渔网撒下去,收上来只有几片碎冰。再撒,还是空的。天渐渐亮了,雾散了些,溪对岸的竹篱笆露出来,邻家的狗在院里吠了两声。程翁有些泄气,正要收拾渔具,忽然见水面“腾”地冒起团光,像谁把星星揉碎了撒在水里。那光越来越亮,把他坐的蹯石都照得透亮,连石缝里的青苔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愣了愣,伸手掬了捧水洗脸,冰凉的水泼在脸上,脑子瞬间清醒。再往水里看,光团中间浮着块白石头,像雪捏的,亮得晃眼,在水里转着圈,把周围的水都染成了银的。程翁心怦怦跳,猛地撒下网——网刚沉下去,就觉手里一沉,他咬着牙往上拽,那石头倒不重,却滑得像抹了油,在网里打着滚,把网眼都映得发亮。
“这是啥?”他把石头揣进怀里,只觉得胸口烫得慌,像揣了团火。往家走时,路过的村民都瞅他,有个老婶子喊:“程家汉子,你身上咋发光呢?”他低头一看,怀里的石头正透过粗布褂子往外透白光,把衣襟都照得通明。
到家一进门,妻子正端着粥锅出来,吓得手一抖,粥洒了半锅:“你怀里揣的啥?咋跟长了灯似的!”孩子们也围过来,小儿子伸手要摸,被他拦住——那石头烫得厉害,怕烧着孩子。他把石头放在堂屋的佛桌上,刚放下,整间屋“唰”地亮了,比挂十盏油灯还亮,连墙角的蜘蛛网都看得清清楚楚。
妻子凑过去看,忽然“呀”了一声:“这哪是石头?”程翁也凑过去,只见那白石头正慢慢变样,边缘开始发红,像被火烤着,不多时竟化成了条红带子,足有三尺长,软乎乎的,在桌上轻轻晃,红光把屋子染得像落了晚霞。
“邪门了。”程翁搓着手,不知该咋办。妻子赶紧去灶房拿了炷香,刚要点,那红带子“噌”地涨起来,转眼就粗得像屋柱,红得发亮,把屋顶都快顶破了。一家人吓得直往后退,扒着门框往外跑,程翁边退边喊:“莫不是惹了啥神灵?”
他们在院里跪了半晌,听见屋里“噼里啪啦”响,像有人在扔铜钱。程翁壮着胆子,从门缝往里瞅——只见红带子上往下掉东西,叮叮当当地落在地上,捡起来一看,竟是金灿灿的铜钱!他赶紧叫妻子拿竹畚箕进去,妻子哆哆嗦嗦地走进屋,刚把畚箕放在地上,铜钱就“哗哗”往里掉,转眼就满了。小孩子们也学着样,拿碗的拿碗,拿瓢的拿瓢,个个都装得满满当当。
就这么掉了大半天,屋里屋外都堆成了钱山。程翁看着直犯愁,拉着妻子说:“咱庄稼人,哪用得着这么多?再掉下去,怕不是要招祸。”他对着屋里拜了三拜:“神明要是可怜咱,就收了吧。俺们够吃够穿就行,多了不敢要。”
说也奇,他话音刚落,屋里的响声就停了。红带子慢慢缩回去,最后化成道红光,钻进了地下。他们进屋一看,红带子没了,地上的铜钱却还在,只是不再增加。更怪的是,柱脚下竟多了个牛头,石头雕的,耳朵还能动,眼睛瞪得溜圆,跟活的一样。
程翁把铜钱收起来,没敢乱花。先是修了村口的桥——那桥烂了好多年,雨天过不了人;又给村里的学堂换了新桌椅,让穷人家的孩子都能进去念书;谁家有难处,他都给些钱,从不小气。有人说他傻,他总是笑:“这钱不是俺挣的,得花在该花的地方。”
后来,他再去溪边打鱼,总会多带些干粮,分给路过的乞丐。遇到灾年,就开仓放粮,村里人都喊他“程佛子”。每年正月十六,他都请和尚道士来家里做法事,名曰“龙会斋”,感谢那天赐的恩典。
程翁活到八十三岁,走的那天很安详。临终前,他拉着孙子的手说:“那钱是溪里的神灵借咱的,得记得还。咋还?多帮人,多积德,比啥都强。”
他孙子没辜负他,读书很刻苦,后来考中了秀才,在县里当教谕,教孩子们念书,总说:“我爷爷说,人活着,心里得有块亮石头,不光照自己,还得照别人。”
新建村的溪还在流,蹯石还在,只是再没人见过发光的石头。但村里人都知道,程家老屋的地基下,藏着个会动的牛头,藏着个道理——钱再多,不如心里亮堂。每逢正月十六,龙会斋还是照办,烟雾缭绕里,总有人说起程翁当年揣着石头回家的模样,说那光啊,把整条溪都照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