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绍兴年间,蜀地的风带着一股子潮湿的土腥气,席大元帅的府邸却比这天气更沉郁。朱夫人的灵柩停在正厅,白幡在穿堂风里飘得无声无息,席大元帅跪在灵前,麻衣下摆沾着未干的泥点——他刚从青城山勘测墓地回来,靴底还带着蜀地特有的红泥。
“元帅,青城山那边的风水先生说了,那块地背靠龙门山,前有岷江环绕,是块藏风聚气的宝地。”副将低声禀报,话音刚落就被席大元帅抬手打断。
“母亲生前总念叨永嘉的梅雨季,说那里的雨是暖的。”席大元帅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指节因为攥紧孝布泛白,“再等等。”
他心里装着事。三天前守灵时,他靠着灵柩打了个盹,梦里闯进两个怪人——走路像灌了铅,每一步都踩得地面发颤,身上的疮疤烂得流脓,红的白的脓水顺着裤脚往下滴,看着让人作呕。可他们开口时,声音却出奇地稳:“太夫人的葬地,该在温州徐家上奥,庚山甲向,您去求,必能得。事后,还望元帅替我二人疗疮。”
梦醒时,烛火正“噼啪”爆了个灯花,席大元帅摸出怀中的竹策,借着光一笔一划记下:“永嘉徐家上奥,庚山甲向。”他在永嘉住过十年,对那片水土熟得很,只是从蜀地迁葬到温州,千里迢迢,光是灵柩过江过溪就够折腾的。
“元帅,要不……”副将还想劝,却被席大元帅一个眼神制止。
“备船。”他站起身,孝衣的下摆扫过地面的纸钱,“把父亲的灵柩也带上,当年他客死蜀地,早该回永嘉了。”
船队顺长江而下时,席大元帅总对着那竹策出神。梦里那两人的疮疤太真,像是用烙铁烫在他眼皮上,尤其是他们说“疗疮”时,语气里的恳切,不像是托梦,倒像相识多年的故人相求。
船到永嘉港,正是梅雨季,雨丝斜斜地织着,把江面蒙成一片白。席大元帅披着蓑衣上岸,脚刚踩上码头的青石板,就觉出一股子熟悉的湿意——和梦里那两人身上的脓水味不同,这是永嘉特有的、混着栀子花香的潮气。
“元帅,先去止山寺歇脚吧?”当地官员引路,“张藻先生已在寺里候着了,他看地准得很。”
止山寺的香火不算旺,却干净。张藻是萧山来的奇人,据说能通鬼神,此刻正坐在禅房里摆弄罗盘,见席大元帅进来,忙起身行礼:“元帅,梦里的地,我大概有印象,只是徐家上奥那块地……”
话没说完,禅房的门被撞开,一个半大孩子闯进来,是张藻的侄子七郎,手里还攥着半块麦饼:“叔!我刚才去买饼,那田舍翁说,徐家上奥有块地,庚山甲向,好多人想买,徐家老太太都不卖!”
席大元帅手里的竹策“啪”地掉在桌上。
“去看看。”他抓起蓑衣就往外走,雨丝打在脸上,竟比蜀地的雨暖些。
徐家上奥离止山寺不过一里地,穿过一片稻田就到了。雨里的稻田泛着青,远处的山像浸在水里的墨团。田埂上站着个穿蓝布褂子的老太太,手里拄着拐杖,见他们过来,眯眼打量:“你们是来买地的?”
“晚辈席某,为母亲寻葬地。”席大元帅拱手,“听闻您家有块庚山甲向的地……”
“是有这么块地。”老太太往田埂尽头指了指,“四十年了,我当家的活着时就说,这地得给有大造化的人。当年他想葬他爹,头天夜里就梦见金甲神拿棍子赶他:‘这是席相公家的地,你也配?’”
席大元帅的脚像钉在泥里——梦里那两人没说金甲神,可老太太的话,字字都往他梦里钻。
“不要钱。”老太太忽然说,“我儿是里正,常被差役刁难,元帅若能跟县里说句好话,免了他的杂役,这地就给您。”
“一言为定。”
下葬前三天,役夫们在那块地开挖,铁锨刚下去就“当”的一声,震得人虎口发麻。往下挖了三尺,露出两个石人的脑袋,脸上身上全是洞,像被虫子蛀过,正是梦里那两人的模样——遍体疮痍,看着可憎。
“这是……”役夫们吓得往后退。
席大元帅蹲下身,摸了摸石人身上的洞眼,忽然想起梦里的话:“幸为我疗吾疮。”他叫人取来糯米石灰,亲手和了泥,一点点往石人的洞里填:“当年梦里应下的事,不能食言。”
泥抹上去,石人身上的潮气好像散了些。
下葬那天放晴了,阳光透过云层照在新起的坟包上。席大元帅让人把那两个石人立在坟前,又盖了座小祠堂,匾额上写着“应梦石人”。
后来有人说,夜里经过祠堂,能听见石人说话,一个说“这下舒坦了”,另一个说“席相公说话算数”。而徐家的儿子,果然再没被差役刁难过。
张藻在止山寺的墙上题了首诗,末句是:“石人犹记梦中言,一诺千金重如山。”那字迹被雨水浸得发涨,却越看越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