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道三年的冬天,临安城像是被一层薄霜裹住了。清晨的雾气还没散,省院衙门的马厩里就传来了马蹄刨地的声响,混着马夫的吆喝,在清冷的空气里荡开。武经郎王瓘正站在廊下翻看着文书,见弟弟王琮从外面进来,棉袄上沾着些雪粒子,便抬头笑道:“这几日天寒,你倒肯往外跑。”
王琮跺了跺脚上的雪,搓着冻得发红的手:“哥,明日冬至,我约了朋友去天竺寺烧香,想借你那匹省院的大黑马用用。”
王瓘放下文书,眉头微蹙。那匹大黑马是省院配给的公务马,性子烈得很,寻常人近不了身,更别说骑了。但看着弟弟期待的眼神,他又不好驳回,只嘱咐道:“那马认生,性子躁,你可得当心。我让马夫殷卒跟你去,路上让他多照看着。”
王琮忙应着,心里早盼着明日的行程。他自小喜欢游山玩水,天竺寺的冬日雪景更是久闻其名,想着骑上威风的大黑马,一路踏雪而去,倒也算件快事。
当天夜里,王琮睡得不沉。窗外的风卷着雪花打在窗纸上,簌簌作响,像是有人在外面轻叩。迷迷糊糊间,他仿佛看见一个老僧推门进来,灰布僧袍上落着雪,手里拄着根磨得发亮的竹杖,脸上的皱纹深得像老树皮,却带着股温和的笑意。
“施主安好。”老僧合十行礼,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老僧我年纪大了,筋骨早就不中用了。明日若得蒙施主垂怜,还望手下留情,莫要多挥鞭棰。”
王琮一愣,刚想问些什么,老僧却转身往外走,袍角扫过门槛时,竟化作一缕白烟散了。他猛地惊醒,坐起身,胸口还在微微起伏。窗外的雪还在下,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地上,像铺了层碎银。“不过是个梦罢了。”他揉了揉太阳穴,倒头又睡了过去,只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第二天一早,马夫殷卒牵着大黑马过来了。那马果然神骏,一身黑毛油光水滑,在雪地里站着,像尊黑铁塔,只是眼神里带着股桀骜,时不时甩着尾巴刨着地。王琮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只觉得马鞍硌得慌,马身也比想象中颠簸。
“公子坐稳了,这马认路,就是脾气暴。”殷卒在旁边提醒道。
王琮应了声,轻轻夹了夹马腹,黑马嘶鸣一声,撒开蹄子往城外跑去。刚出临安城,雪下得更密了,路边的树枝上积着雪,一碰就簌簌往下掉。王琮正看得入神,黑马却忽然慢了下来,四蹄在原地打转而不肯前进,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像是在赌气。
“怎么回事?”王琮有些不耐烦,扬起手里的马鞭就要落下。可鞭子举到半空,他忽然愣住了——昨夜梦里老僧的话,像冷水一样浇在心头。“老去乏筋力,愿少宽鞭棰之罚”,这不正是在说眼前这匹马吗?
他猛地收住手,翻身下马,摸了摸黑马的脖子。马毛上沾着雪,鬃毛里还藏着些冰碴子,它喘着粗气,眼睛里满是焦躁。王琮心里一阵愧疚,转头对殷卒说:“这马许是累了,你先把它送回去吧,跟我哥说一声,我步行去天竺寺就行。”
殷卒愣了愣,但见王琮态度坚决,只好牵着马往回走。黑马被牵转身时,竟回头看了王琮一眼,眼神里的桀骜似乎淡了些。王琮望着它的背影,心里踏实了不少,转身踩着积雪往天竺寺的方向走去。
雪地里走路虽慢,却别有一番滋味。脚下的雪“咯吱”作响,远处的山峦披着白纱,近处的松柏挂着冰棱,倒比骑马时看得更真切。走了约莫一个时辰,他才到天竺寺门口,寺里的僧人见他满身是雪,忙引着他到厢房烤火。
“施主来得巧,今早方丈还说,昨夜梦见一匹黑马托梦,说今日有贵人来访,让好生招待呢。”小和尚笑着递过热茶。
王琮接过茶碗,手一抖,差点把水洒出来。难道那老僧,真的是黑马所化?他喝着茶,把梦里的情景跟小和尚说了一遍,小和尚听得直咋舌:“这马许是有灵性的。前两年寺里的老方丈圆寂前,曾说这匹马是寺里放生的老马转世,当年老方丈总喂它草料,感情深着呢。”
王琮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黑马不是性子烈,是通人性,知道自己要被借去远行,又怕挨鞭子,才托梦求助。他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惭愧,在寺里烧了香,特意去后山的马棚看了看——那里果然拴着几匹老马,都是寺里收养的,正悠闲地吃着草料。
傍晚时分,王琮从天竺寺回来,刚到家门口,就见哥哥王瓘站在廊下等着。“你这小子,放着好马不用,偏要走路?”王瓘故作生气,眼里却带着笑意,“蒋参政听说了这事,说你心善,还特意让把马送回马厩好生照料,以后不许再随便外借了。”
王琮走上前,把梦里的事和在天竺寺听到的话说了一遍。王瓘听完,沉默了半晌,叹道:“万物有灵啊。我以前总觉得这马性子烈,是没把它当回事。以后可得好好待它。”
后来,那匹大黑马成了省院马厩里最受优待的马。王瓘吩咐马夫,每日多给它加些好草料,天冷了给马棚加棉垫,没事就牵出去遛遛,再也没动过鞭子。黑马也像是通了人情,后来蒋参政要用马时,它竟格外温顺,驮着蒋参政走了趟远门,回来时步伐稳健,连蒋参政都夸:“这马像是换了性子,懂事多了。”
王琮再没借过那匹马,却常常去马厩看它。每次去,黑马都会朝他甩甩尾巴,像是在打招呼。他总想起那个雪夜的梦,想起老僧温和的眼神,心里明白:这世间万物,无论人畜,都该被温柔对待。哪怕是匹烈马,你敬它一分,它便会还你一分情意,这或许就是老祖宗说的“万物有灵,生生相惜”吧。
那年的冬至,临安城的雪下得特别大,但省院的马厩里,却暖烘烘的。大黑马卧在铺着干草的地上,嚼着王琮送来的胡萝卜,眼睛半眯着,像是在回味那个没有鞭子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