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州城的南隅,有座爬满爬山虎的宅院,青瓦上长着半尺高的杂草,朱漆大门斑驳得露出底下的木色。本地人都绕着走——这宅子邪乎,住进去的没一个有好下场。
最早出事的是仲监税。宣和年间,他带着家眷从临安调任温州,嫌官舍逼仄,就租了这宅院。刚住满三月,先是小儿子染了怪病,浑身长满红疹,抓得血肉模糊;接着妻子夜里总说听见有人在床底哭,日渐憔悴;最后仲监税自己去库房查账,竟一头栽倒在算盘上,七窍流血而亡。没过半年,一家老小死的死、疯的疯,只剩下空荡荡的宅院,风穿过回廊时,像女人的啜泣。
没人敢再碰这宅子,直到绍兴初年,吕监税从福州黄崎镇罢官来温州。他是个不信邪的硬脾气,听牙婆说这宅子便宜,当即拍板租下,带着妻子和十二岁的女儿搬了进去。
头两夜倒也清静。第三晚,吕监税正对着油灯算旧账,忽然听见西厢房传来“哗啦”一声——是女儿的梳妆盒摔在了地上。他冲过去,只见女儿缩在墙角,脸色惨白:“爹!有个没头发的叔叔,从墙里钻出来,抢我的珠花!”
吕监税抄起门后的扁担,屋里屋外搜了个遍,连个鬼影也没见。可接下来,怪事越来越多:刚摆好的碗筷转眼就歪倒在地,晾晒的衣物总被扯得东倒西歪,夜里还常听见西舍有脚步声来回踱,像是有人在翻箱倒柜。
最恼人的是个十二三岁的女鬼,梳着双丫髻,总爱扒着窗缝偷看。有回吕妻招待客人,那女鬼竟在墙上映出个歪歪扭扭的影子,对着客人傻笑,吓得客人摔了茶杯就跑。吕妻又气又怕,大病一场,躺在床上起不来。
这天夜里,吕监税正守着妻子发愁,忽然看见个老妪从厨房走出来。那老妪穿着灰布褂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手里端着碗汤药,说话慢悠悠的:“县君这病,是气着了。你去药铺买包五苓散,再配半硫丸,煎了喝准好。”
吕监税一愣:“您是……”
“我在这儿住了大半辈子了。”老妪把药碗放在床头,眼神扫过墙上晃动的影子,厉声道:“还不滚!没看见县君病着?”那影子果然一抖,倏地消失了。
吕妻喝了药,第二天竟真的好了。吕监税又惊又疑,留老妪在宅里帮忙打杂。这老妪倒也奇怪,白天干活麻利,夜里总能镇住那些作祟的东西,只是从不提自己的来历。
平静日子没过多久,老妪忽然找到吕监税,脸色凝重:“他们商量着,下个月要迎你做‘宅主’。这可不是好事,是要把你留在这里陪他们呢!赶紧搬,再晚就来不及了。”
吕监税浑身一寒。他想起那些夜里的脚步声、墙上的影子,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连夜找好友胡季皋商量,胡季皋在福州做过干官,见多识广,一听就急了:“快走!这种事宁可信其有!”
搬那天,天阴得像要塌下来。吕家人忙着装车,忽然听见西舍传来一阵喧哗,数十个模糊的身影挤在门口,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都直勾勾地盯着他们,脸上是说不出的怨怼。吕监税不敢多看,催促着车夫赶紧赶车,车轮碾过门槛时,他回头望了一眼,看见那老妪站在门内,对着他遥遥拱手,身影在阴风中渐渐淡去。
宅子空了一个月,没人敢接手。直到县里的一个老胥吏听说了,拍着大腿笑道:“一群小鬼头,也敢称凶宅?”他带着老婆孩子就住了进去。有人劝他:“那里面不干净!”老胥吏嗤笑:“我审过的案子,死的人比他们见过的都多,还怕这个?”
说来也怪,自老胥吏住进去,宅子里的怪事竟一夜之间没了。脚步声消失了,墙上的影子不见了,连那爱傻笑的女鬼也没了踪迹。有好事者扒着墙缝往里看,只见老胥吏正坐在院里喝酒,老婆在灶台忙活,孩子在廊下追蝴蝶,一派太平景象。
后来才知道,这老胥吏在刑房干了四十年,手上过的卷宗能堆成山,什么阴私诡谲没见过?那些小鬼小怪,碰上他这“人中鬼”,反倒怯了,从此再不敢露面。
如今那宅院还在,只是换了新主人。有人说,夜里偶尔还能看见个老妪在院里扫落叶,见了人就笑,笑得像自家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