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二十一年的春天,秀州当湖镇的鲁家宅院热闹得像开了锅。鲁王樐背着半旧的书箧,站在堂屋中央,被七大姑八大姨围了个水泄不通。他爹鲁老汉把旱烟杆在鞋底磕得邦邦响,咧着嘴笑:\"咱王家祖坟总算冒青烟了,你这趟去临安考省试,可得给咱挣口气,回来咱也盖个青砖瓦房,让那些笑咱穷的人瞧瞧!\"
鲁王樐红着脸点头,手心里全是汗。他寒窗苦读十年,就盼着这一天,书箧里装着他熬夜抄的范文、磨得发亮的砚台,还有他娘连夜烙的芝麻饼,用油纸包了三层,香气透过纸缝钻出来,勾得他肚子咕咕叫。
一路坐船到临安,贡院门口早就挤满了举子,穿长衫的、戴方巾的,三三两两地讨论着考题,鲁王樐找了家最便宜的客栈住下,房钱便宜,就是挨着猪圈,夜里总能听见\"哼哼\"声,他倒也不嫌弃,就着油灯啃着芝麻饼,把《论语》翻得卷了边。
第一场考赋,鲁王樐觉得状态不错,下笔如有神,写完还特意检查了三遍,连标点都没敢错半个。可出了考场,跟同县的举子一核对,他脑子里\"嗡\"的一声——第七韵忘了押官韵!
这可不是小事,科举考试里,韵脚错了就像穿错了鞋,哪怕文章写得天花乱坠,也得落榜。鲁王樐只觉得天旋地转,扶着墙才没倒下,同县举子拍着他的背安慰:\"说不定是记混了,先别急,等后面几场好好考。\"
可他哪还有心思考后面的?回到客栈,把自己蒙在被子里,芝麻饼放在床头都没动,眼睁睁看着油灯从亮到暗,最后只剩一点火星。他想,完了,十年寒窗白熬了,回去怎么跟爹娘交代?怎么跟那些等着看笑话的邻居交代?
第二天一早,他揣着仅有的几贯钱,游魂似的在贡院附近晃悠,看见墙根下蹲着个穿皂衣的小吏,正拿着块碎碗片刮靴子上的泥。那小吏抬头看他,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咧嘴一笑:\"看你这样子,准是考试出岔子了?\"
鲁王樐眼圈一红,也顾不上体面,把忘押官韵的事说了,末了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指缝里漏出呜咽声。
皂衣小吏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这事不难办。\"他往贡院门口瞟了一眼,压低声音,\"我能把你那卷子偷出来,你改了就是,不过......\"他搓了搓手指,\"我家里揭不开锅了,你得给点辛苦钱,不多,二百千就行。\"
鲁王樐猛地抬头,眼里闪着光:\"真能行?你可别骗我!\"
\"骗你是小狗!\"小吏拍着胸脯,\"我在贡院当差,熟门熟路,那些阅卷官的脾气我摸得门清,趁他们吃饭的功夫,保管把你卷子摸出来。\"
鲁王樐咬咬牙,二百千是他全部的积蓄,还是借了街坊四邻凑的,但只要能中举,这点钱算什么?他攥着小吏的手:\"成交!你要是能成,钱一分不少给你!\"
小吏咧嘴笑了,露出两排黄牙:\"放心等着,最迟天黑给你信。\"说罢揣着手,晃悠悠往贡院侧门去了,背影在晨光里缩成个小黑点。
鲁王樐在客栈里坐立难安,一会儿觉得这小吏靠谱,一会儿又怕他是骗子,手里的茶杯被捏得发烫。太阳爬到头顶时,门\"吱呀\"一声开了,小吏钻了进来,手里果然拿着卷纸,正是他的答卷!
\"快,笔墨伺候!\"小吏把卷子往桌上一摊,鲁王樐手忙脚乱地找出笔,抖着手把第七韵改了,改完才发现手心全是汗,把卷子都洇湿了一小块。
\"多谢大哥帮忙,不知大哥高姓大名?改日定当重谢!\"鲁王樐一边数钱一边说。
\"我叫蔡十九郎,住暗门里三巷七号,\"小吏接过钱,掂量了掂量,揣进怀里,\"我还得回贡院当差,走了啊。\"他走到门口又回头,\"对了,我那口子要是问起,你就说我在贡院加班,别让她担心。\"
鲁王樐满口答应,送他到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心里的石头才算落了地。
后面几场考试,鲁王樐发挥得极好,放榜那天,他的名字赫然在列,虽然名次不算太靠前,但总算中了!他疯了似的往暗门里跑,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蔡十九郎,顺便再送点谢礼。
三巷七号是间低矮的土坯房,院墙塌了半截,门口晾着几件打补丁的衣裳。鲁王樐刚敲门,里面就传来女人的哭声,一个穿着粗布围裙的妇人开了门,眼睛红肿得像核桃。
\"你是?\"妇人抹着泪问。
\"我找蔡十九郎大哥,我中举了,特来谢他。\"
妇人一听,哭得更凶了:\"他......他再也等不到你的谢礼了......\"她指着屋里的灵牌,\"前天在贡院突然就没了,说是累的,连句话都没来得及跟我说......\"
鲁王樐手里的礼盒\"啪\"地掉在地上,糕点撒了一地。他愣在原地,脑子里嗡嗡作响,那个拍着胸脯说\"骗你是小狗\"的糙汉子,那个惦记着家里婆娘担心的小吏,就这么没了?
\"他走的时候还说,等拿到钱就给娃买两尺布做件新衣裳,\"妇人泣不成声,\"他总说在贡院当差虽累,但能帮着像你这样的举子,也算积德......\"
鲁王樐眼圈通红,蹲在地上捡起散落的糕点,突然想起蔡十九郎临走时说的话,喉咙像被堵住了似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在蔡家待了一整天,帮着劈柴、挑水,看着蔡十九郎的儿子小栓子穿着露脚趾的鞋,抱着个破布娃娃玩,心里不是滋味。临走时,他掏出身上所有的钱,塞给蔡家妇人:\"嫂子,这点钱你先拿着,等我到任了,就把你和小栓子接过去,小栓子我来养,保证让他读书识字,将来做个好人。\"
那年冬天,鲁王樐到湖州赴任,果然把蔡家母子接了过去。小栓子怯生生地拉着他的衣角,喊了声\"鲁叔\",鲁王樐眼圈一热,蹲下来摸着他的头:\"以后跟我姓鲁,叫鲁念蔡,好不好?念着你爹的好。\"
小栓子似懂非懂地点头,手里还攥着蔡十九郎留下的那把磨得发亮的铜钥匙——那是他爹在贡院开门锁的钥匙,也是他唯一的念想。
绍兴二十六年,鲁王樐在湖州主持考试,带着已经长成半大孩子的鲁念蔡。有人问起这孩子的来历,他就把蔡十九郎的事讲一遍,说:\"这世上总有些不起眼的人,做着了不起的事,咱们得记着。\"
考场的风穿过窗棂,鲁念蔡站在廊下,手里攥着那把铜钥匙,阳光落在他脸上,像极了当年蔡十九郎站在贡院门口,咧嘴笑的样子。有些善意就像种子,哪怕埋在土里,也总能发芽,长出一片阴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