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二十一年的湖州学宫,银杏叶刚落满青石甬道,四仲月的堂试就已紧锣密鼓地开场。三场考试规矩森严,誊录官用朱笔重抄试卷时,连笔锋转折都要模仿原迹,封弥处盖着鲜红的骑缝章,半点容不得舞弊。考完放榜前,整个学宫都浸在既期待又忐忑的气氛里,连廊下的麻雀都似懂非懂,叽叽喳喳围着放榜的高墙打转。
游学至此的福州进士陈炎,正住在学宫旁的客栈里。他寒门出身,带着半箱旧书辗转数州,就盼着这次堂试能拔得头筹——不只为了名声,更为了郡里奖赏的五尊酒。那是湖州特产的“乌程酒”,醇厚绵甜,他想带回去给老家的父亲尝尝,老人家一辈子没出过乡,总念叨着“文人喝的酒,该是啥滋味”。
放榜前一夜,陈炎做了个怪梦。梦里他踩着月光走进大成殿,孔子像前的供桌上摆着五尊酒,釉色莹润,标签上“乌程”二字闪着光。“赐你。”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殿梁间回荡,他刚要上前接,旁边突然冲出个穿儒袍的身影,气得脸色涨红,抬脚就踹翻了两尊酒,陶瓶落地的脆响在殿里炸开。
“子夏!”陈炎认出那人胸前的铭牌,惊得后退半步。孔门十哲中的子夏,向来以严谨着称,怎会如此动怒?
子夏怒目瞪着他,拂袖而去,只留下满地酒液,香气漫了整座大殿。
陈炎惊醒时,冷汗把枕巾洇湿了一片。同舍的书生凑过来问:“咋了?梦着上榜了?”他摇摇头,把梦里的景象说了,末了皱眉道:“子夏是孔门高徒,怎会平白踢翻我的酒?”
“怕是你答卷里写了啥惹他不快的?”同舍生打趣,“听说子夏最看重‘博学而笃志’,你莫不是在策论里批了他的学说?”
陈炎心里一咯噔。他确实在第三场策论里引了子夏“仕而优则学”的句子,却忍不住加了句批注,说“仕优未必学优,若心不向学,居高位亦是枉然”。当时只觉言之有理,此刻想来,倒像是当面驳了先贤的话。
放榜那日,学宫墙外挤满了人。陈炎踮着脚往前凑,目光在榜单上扫了又扫,心脏“咚咚”直跳——他的名字赫然在列,却排在第二。榜首是个本地生员,正被众人围着道贺,手里捧着五尊乌程酒,陶瓶在阳光下泛着光。
“陈兄!”唐嘉猷教授走过来,他刚主持完揭榜,手里还拿着誊录的原卷,“你的卷子本是第一,只是……”他翻开卷宗,指着陈炎批注的地方,“这里引子夏语却妄加驳论,阅卷的老先生们觉得失了敬意,才贬到第二。”
陈炎愣在原地,手里攥着刚领到的三尊酒,陶瓶的凉意透过指尖传来。原来梦里子夏蹴酒,不是无故发怒,竟是在警示他轻慢先贤之过。同舍生拍着他的肩:“三尊也不少了,好歹能让伯父尝尝滋味。”
他望着大成殿的方向,那里的香火在秋日里袅袅升起。或许子夏的怒,不是为了维护自己的言论,而是在教他——求学之人,当有敬贤之心,哪怕论辩,亦需存一份谦逊。
回去的路上,陈炎小心抱着三尊酒,脚步比来时沉了些。他想,这三尊酒的滋味,定比五尊更让人难忘。有些教训,比名次更值得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