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二年的春闱放榜那日,周庄仲捏着那张烫金的榜单,手指都在抖。他考中了,虽只是末等功名,却足够让江南水乡的周家人挺直腰杆。可没人知道,放榜前夜,他做了个让后脊梁发冷的梦。
梦里是座阴森的大殿,梁柱上盘着墨色的龙,殿顶悬着块“幽冥殿”的匾额,冷得像冰。一个穿皂衣的使者捧着卷文书站在他面前,那文书泛着暗黄的光,上面的字却看得真切——“特命周庄仲为阎罗王,掌人间生死,判幽冥是非”。
“下官不敢。”周庄仲扑通跪下,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家母年事已高,需人奉养,且下官初入仕途,寸功未立,怎敢承此重任?”
使者面无表情,把一支蘸着朱砂的笔塞到他手里:“此乃天定,辞不得。”
周庄仲死死攥着笔,指节发白。他望着文书末尾的空白处,仿佛看见无数冤魂在那里哀嚎。“若下官偏不押字呢?”他梗着脖子问,话音刚落,殿外就传来隐约的哭喊声,像有无数人在受刑。
使者冷笑:“抗命者,亲眷阳寿折半。”
周庄仲浑身一僵。他想起母亲鬓边的白发,终究还是松了手。朱砂笔落在文书上,一个歪歪扭扭的“周”字洇开,像滴在纸上的血。
惊醒时,冷汗已经浸透了中衣。周庄仲坐在床上喘了半天,越想越怕,第二天一早就找了画师,求对方教他写“花书”——一种扭缠如花草的字体,与他平日的楷书判若两人。他想,若真有那么一天,用这鬼画符般的字押了命牒,或许能蒙混过关。
日子一天天过,周庄仲从地方小官做到司农寺主簿,母亲安康,仕途平顺,那夜的梦渐渐被他压在记忆深处,只偶尔在阴雨天时,会梦见那座幽冥殿。
绍兴十七年的冬夜,寒意渗进被褥,周庄仲又梦见了皂衣使者。这次使者捧着的是黄绸裹着的牒文,上面“阎罗王敕”四个金字刺得他眼睛疼。“二十年前你已押字,如今期限近了。”使者把牒文往他面前一送,“两年后,赴任。”
周庄仲惊出一身冷汗,醒来后对着帐顶发愣。二十年,原来那梦不是虚的。他把这事死死瞒在心里,连妻子都没说——他怕,怕那幽冥殿的阴冷,更怕临走前,连母亲最后一面都未必能好好告别。
这两年,周庄仲活得像偷来的时光。他给母亲请了最好的郎中,每月必回乡下探望,陪她坐在廊下晒太阳,听她讲年轻时的事,哪怕重复十遍,也笑得像第一次听见。同僚都说他性子变了,从前总想着往上爬,如今却常对着卷宗发呆,手里的笔换了又换,写出来的字越发潦草,倒真有几分“花书”的影子。
绍兴十九年七月,周庄仲刚升任户部郎官,正坐在衙门里核对着粮税册子。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鬓角,竟已见了些白霜。他忽然笑了,对着旁边的属官说:“前阵子总做怪梦,说我两年后要去个远地方……现在看来,竟是唬人的。”
他说得轻松,心里却压着块石头。如今期限已到,什么都没发生,或许真是场荒唐梦。那天晚上,他破例喝了两杯酒,跟妻子说起二十年前的梦,说那使者如何逼他押字,说自己如何改练花书。
“你看,这不没事吗?”他晃着酒杯,眼里有了点醉意。
可深夜刚入寝,就听见院外传来金鼓齐鸣,像是有浩荡的仪仗停在巷口。周庄仲披衣起身,推窗一看,月光下站着无数披甲的鬼卒,门神土地捧着香炉跪在阶下,见他出来,齐齐叩首:“恭送阎君赴任。”
他这才明白,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第二天清晨,周庄仲在户部衙门准备用饭,突然觉得头昏得厉害,眼前的账本化成一团乱麻。“快……备车……”他扶着案几起身,话没说完就栽倒在地。
送回家时,人已经没了气息。母亲坐在床边,摸着他冰凉的手,喃喃道:“前儿还说要陪我摘桂花……”旁边的妻子泣不成声,翻他遗物时,发现枕下压着张纸,上面用花书写着两个字:“奈何”。
字迹扭缠如乱草,倒真像极了幽冥殿梁柱上的龙纹。
巷口的金鼓声渐渐远去,有人说,那天清晨,看见一队黑衣仪仗从周家出来,抬着顶乌木轿子,轿帘上绣着暗金色的“阎”字,往西边去了。轿子里隐约坐着个穿官袍的身影,手里好像还攥着什么,风吹过轿帘,露出半张侧脸,眉宇间带着点未了的牵挂。
后来,乡下的老母亲总对着桂花树下的空石凳发呆,说仲儿只是去远处做官了,等桂花开满院,就会回来陪她晒太阳。只是那石凳,再也没等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