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的秋意浸着水汽,李维能家的西厢房总飘着股草药混着香灰的味道。安氏躺在床上已经三个月了,脸色白得像宣纸,眼窝陷成两个黑窟窿,只有说话时,眼珠会猛地弹动,露出点吓人的光。
\"去请道长!再去请!\"李维能攥着拳砸向廊柱,指节泛白。他娶安氏那年,她还是个笑起来有两个梨涡的姑娘,如今却被\"东西\"缠得形销骨立,白天昏睡,夜里就睁着眼胡言乱语,说的都是些没人懂的蜀地方言。
第三次来的是白马寺的王道长,桃木剑蘸着朱砂,在屋里踏罡步斗。安氏突然抽搐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猛地坐直身子,声音粗嘎得像磨铁:\"你敢!\"
\"妖孽!\"王道长剑指其眉心,\"白马大王庙的小鬼也敢来作祟!\"符纸\"啪\"地贴在安氏额头,她惨叫一声,浑身冒冷汗,瘫回床上。道长拿出铜铃摇了三下,\"已斩其首,这就去了。\"
李家上下松了口气,可才过十天,安氏夜里又坐起来,对着空墙作揖,说的还是那口蜀话,只是语气软了些:\"法师太狠啦......我本无罪的......\"
这次来的是驱邪院的刘法师,摆开法坛,念咒时安氏突然笑起来,笑得眼泪直流:\"又一个送死的?\"她猛地掀翻供桌,香炉砸在地上,香灰溅了刘法师一身。\"前个是庙鬼,我也是!你敢再斩?\"
刘法师面色一沉,桃木剑直刺过去,安氏尖叫着倒地,半晌才喘过气,眼神恢复了些清明。可半月不到,她又犯了病,这次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嘴里慢悠悠地说:\"前两个是小鬼,我可是正神。你那点本事,杀得了鬼,治得了神?\"
刘法师额头冒汗,收拾法器匆匆走了。李维能站在床边,看着妻子枯槁的手,突然想起安氏的姐姐嫁在湖州,姐夫赵伯仪或许知道些缘由。快马去请,赵伯仪风尘仆仆赶到时,安氏正对着铜镜梳头,镜子里映出的,却是个留着山羊胡的男人脸。
\"你是谁?\"赵伯仪厉声喝问。
镜子里的人影笑了,安氏的嘴跟着动:\"我是她的前夫。二十五年前,我去泸州进货,她跟邻村的货郎勾搭,趁我半夜回来,用门闩把我打死在柴房。\"他抬手抚摸安氏的脸颊,动作温柔得让人发毛,\"我在阴间找了她二十五年,白马庙的小鬼说她嫁去了汴京,我才寻来的。\"
赵伯仪听得脊背发凉,这男人说的蜀地方言,跟安氏娘家村里的腔调分毫不差。\"你既有冤,为何不投官?\"
\"投官?\"那声音冷笑,\"她娘家收了我家的银子,说是我暴病亡故。我这冤魂,连张告冤的纸都递不出去!\"安氏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我只要她偿命,不过分吧?\"
这时,闻讯赶来的玄妙观张道长稽首道:\"冤冤相报何时了?李宅愿设九幽醮,超度你往生,如何?\"
安氏突然跪下床,膝盖磕在青砖上\"咚\"一声响,那男人的声音带着哭腔:\"真的?\"
\"自然。\"张道长取出文疏,\"写下你的姓名籍贯,还有未了的心愿。\"
安氏抓起笔,字迹歪斜却有力,写的是\"蜀州张诚\"。她又顿了顿,添上一行:\"舍弟张实,同死于乱军,求一并超度。\"
设醮前一夜,安氏又犯了病,抓着李维能的手急道:\"忘了问!超度要写清楚我是蜀州张氏,我弟葬在青溪县乱葬岗......\"李维能赶紧让人添在文疏上,她这才松了口气,倒头睡去。
醮会那天,天庆观的钟声敲了一百零八下。安氏站在观外,看着道士们舞剑念咒,突然笑了,两个梨涡浅浅露出来。\"他走了。\"她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好像......轻松多了。\"
秋风卷起落在地上的符纸,像一群白蝴蝶,往西南方向飞去。李维能扶住妻子,发现她的手终于有了温度。后来,有人说在蜀州青溪县,见过两个结伴赶路的书生,一个留着山羊胡,一个背着书箧,说是要去应考,背影瞧着,竟有几分像张诚兄弟。
汴京的西厢房不再烧草药,窗台上摆上了安氏种的秋菊,黄灿灿的,像她刚嫁来时,鬓边别着的那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