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州新息的姜迪,打小就爱舞枪弄棒。二十岁那年投了军,凭着一身力气和几分机灵,混到了右侍禁的差事,被派到天长县大仪镇做巡检。这大仪镇离县城六十里地,说是镇,其实就是个靠着古驿道的小寨,姜迪带着十几个兵卒,守着这片地界,日子过得不算热闹,倒也安稳。
那年秋天来得早,一场秋雨一场寒,姜迪从县城办完事往回赶,刚走到半路,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官道泥泞,马车陷在泥里动弹不得,他索性让从吏们卸了货,找个地方避雨。道旁那座荒废的古驿,墙皮剥落,檐角生着半尺高的杂草,倒是个能遮风挡雨的去处。
\"就在这儿歇歇脚,弄点热乎的。\"姜迪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把湿漉漉的披风解下来,往廊柱上一搭。从吏们捡了些干柴,在驿馆大堂的破灶上生火,煮起了带来的干粮。姜迪喝了两盅随身带的米酒,酒劲上来,内急得厉害,便踉跄着往后院的茅厕走。
后院比前院更荒,蒿草长得比人高,脚下的石板缝里钻出些不知名的野草。姜迪刚解开腰带,就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他回头一看,只见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见个穿长裙的妇人,梳着高高的发髻,看着竟像戏文里唐朝仕女的打扮。最古怪的是她手里握着柄铜戟,朱红的戟柄在暗处泛着光。
\"你是谁?\"姜迪心里一紧,酒意醒了大半。这荒驿久无人烟,哪来的妇人?
那妇人没答话,脚步轻快地朝他走来,手里的铜戟\"唰\"地刺了过来!姜迪反应快,猛地往旁边一躲,戟尖擦着他的胳膊过去,\"笃\"地扎进身后的老槐树干里,半截戟身都没了进去。
\"疯婆子!\"姜迪又惊又怒,抄起旁边的扁担就打。妇人拔出铜戟,又刺过来,招招往要害处去。姜迪虽是武将出身,可对方的招式刁钻古怪,加上脚下湿滑,竟渐渐落了下风。他急得大喊:\"来人!快来人!\"
前院的从吏们听见喊声,举着刀枪冲了过来。妇人见人多,眼神一凛,转身就往驿馆深处跑,红裙一闪,没入黑暗里,竟连脚步声都听不见了。从吏们在驿馆里搜了个遍,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别说人影,连个脚印都没找着,只有那棵老槐树上的戟孔,还在往下滴着树汁,像在证明刚才的一切不是幻觉。
\"大人,这地方邪性,咱还是换个地方歇吧。\"有个老从吏哆哆嗦嗦地说,\"我小时候听老人讲,这古驿荒废前,死过不少人......\"
姜迪也觉得后背发凉,可外面雨还下得紧,天黑路滑,实在没法赶路。他咬咬牙:\"搬去西厢房,派几个人守着门,谁也不许乱跑。\"
西厢房比大堂干净些,大概是后来有人临时住过。姜迪让兵卒们在门口守着,自己躺在铺着干草的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那妇人的样子总在眼前晃,尤其是那双眼睛,亮得吓人,不像活人的眼。
迷迷糊糊刚要睡着,就觉得身边的草动了动。他猛地睁开眼,差点喊出声——那穿红裙的妇人,竟躺在他身边,铜戟靠在榻边,戟尖还在反光。
\"刚才不过是跟你闹着玩,何必吓成这样?\"妇人的声音软软的,带着点笑意,伸手就去挽他的胳膊。
姜迪浑身僵硬,想喊人,可喉咙像被堵住了似的,发不出声。他这才看清,妇人长得极美,眉毛细长,眼尾微微上挑,只是脸色太白,白得像纸,一点血色都没有。
\"别怕。\"妇人凑近了些,一股淡淡的香气飘过来,像庙里的檀香,又带着点土腥气,\"我不会害你。\"
那天夜里,姜迪半推半就,竟跟她同榻而眠。他问她姓名,她只笑不答;问她住在哪,她就说\"就在这驿馆里\"。天快亮时,妇人起身要走,姜迪拉住她,她却轻轻挣开,说:\"你该走了,我送你。\"
走出西厢房,门口守着的兵卒们睡得正香,没人看见她。到了驿馆门口,妇人拿起铜戟,走在前面引路,脚步轻快得像踩在棉花上。一路上,遇见早起的樵夫、赶车的货郎,竟没一个人看她一眼,仿佛她根本不存在。到了大仪镇寨门前,她停下脚步,对姜迪笑了笑,转身就没了踪影。
从那以后,姜迪像着了魔。只要去县城办事,必定绕到古驿去,那妇人每次都在西厢房等着他。他去时,她执戟在前引路;他回时,她送到寨门。同僚们渐渐觉得不对劲——姜巡检最近总往古驿跑,每次回来都神思恍惚,眼窝深陷,像是几夜没睡。有人问起,他也不隐瞒,把遇见妇人的事说了,只是隐去了同寝的细节。
\"大人,这怕不是什么好东西吧?\"有个贴心的从吏劝他,\"哪有妇人在荒驿里待着的?还是小心为妙。\"
姜迪嘴上应着,心里却不觉得。那妇人虽来得古怪,却从未真正伤过他,有时还会跟他说些古驿的旧事,说这里当年妇人繁华,南来北往的官员、商人都在此歇脚,廊下的柱子上刻满了过往旅客的名字。
直到那天夜里,出事了。
姜迪正跟妇人在西厢房歇着,突然觉得有两只小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力道大得惊人,像铁钳似的,勒得他喘不过气。他拼命挣扎,大喊救命,守在外面的从吏们冲进来,烛光下,只看见姜迪躺在榻上,脖子上有几道青紫色的指痕,妇人却不见了踪影。
\"搜!给我仔细搜!\"姜迪捂着脖子咳嗽,吓得浑身发抖。从吏们举着灯笼,把西厢房翻了个底朝天,连床板都掀了,还是什么都没有。
这晚,姜迪不敢再睡,让从吏们在屋里点满了蜡烛,围着他守着。可过了没多久,所有人都眼皮打架,一个个歪倒在地睡了过去,连蜡烛都\"噗\"地灭了。黑暗里,妇人的声音又响起来:\"别害怕,刚才是我妹子,她也想跟你玩玩。\"
话音刚落,姜迪就觉得身边多了个人,比之前的妇人更娇小些,手也更软。借着窗外的月光,他看见那小妇人容貌更胜,只是眼神里带着点稚气的顽皮。
从那以后,每次去古驿,都是两个妇人陪着。她们依旧执戟引路,只是姜迪越来越觉得不对劲——自己的力气好像被抽走了似的,骑马走不了三里地就累得喘,饭量也越来越小,颧骨一天天凸起来,眼窝黑得像涂了墨。
他的家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四处托人想办法。恰好这时,供奉官孙古来天长县代理税官,听说这人受过上清箓,会天心法,专治些邪祟之事。姜迪的家人赶紧备了厚礼,把孙古请到了大仪镇。
孙古在寨子里设了法坛,摆上香炉、令牌,念了半天咒语,又给姜迪佩了道黄符,说:\"这符能挡邪祟,你明日去古驿附近走一趟,看她们还来不来。\"
第二天,姜迪揣着符,硬着头皮往古驿去。走了没几步,就看见那两个妇人站在道旁,手里的铜戟闪着寒光。大妇人看见他身上的符,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怒道:\"我们姊妹待你不薄,从没害过你,你竟用道法赶我们走?\"她气得浑身发抖,朱红的戟柄被攥得发白。
小妇人赶紧拉住她,劝道:\"姐姐别生气,这人本就无情如木石,咱们跟他的缘分也尽了,何必计较?\"她说完,看了姜迪一眼,眼神里说不清是怨还是叹。
两人转身就走,红裙飘飘,没入道旁的树林里,再也没出现过。
孙古叮嘱姜迪:\"百日内别再靠近那古驿,不然邪祟再缠上来,我也救不了你。\"姜迪这才彻底怕了,借着养病的由头,辞了巡检的差事,回了蔡州新息老家。
在家躺了大半年,他才慢慢缓过来,能吃下东西,力气也渐渐恢复了些,只是脖子上的指痕,过了很久才消退。后来他再也没回过天长县,有人问起大仪古驿的事,他就闭紧嘴,摆摆手说\"忘了\",可夜里做梦,总梦见那柄朱柄铜戟,在月光下泛着冷冷的光。
天长县的老人们说,那古驿后来塌了半边,有人在废墟里挖出过半截铜戟,朱红的漆早已剥落,戟身上刻着些模糊的字,像是唐朝的年号。至于那两个穿红裙的妇人,再没人见过,只是有赶夜路的人说,经过古驿遗址时,偶尔会听见女人的笑声,细细的,像在耳边,回头却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