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道二年的临安城,秋风卷着落叶扫过青石板路,把抱剑营街的酒香吹得老远。斛世将拖着行李箱,鞋跟敲在地上\"笃笃\"响——他在池州青阳当了三年主簿,总算熬满了任期,打包了一箱子书和几件旧衣裳,直奔临安而来。
刚在客栈歇脚,就撞见了同县的刘录事。两人在池州时就相熟,刘录事早来几日,正等着吏部的调令,见了斛世将,当即拉着他往隔壁馆驿走:\"我住的地方有好酒,今儿不醉不归。\"
馆驿的小厅里摆着张方桌,刘录事叫了两碟酱肉、一碟炒笋,烫了壶老酒。斛世将刚卸下官服,松了松领口,灌了口酒,咂咂嘴:\"还是临安的酒够劲。\"刘录事笑他:\"刚回来就馋这个,等会儿再去街口那家汤饼铺,他家的羊肉汤饼,能鲜掉舌头。\"
酒过三巡,斛世将抹了把嘴,起身要走:\"走,现在就去,我还能再啃一碗。\"刘录事按住他:\"刚吃了肉喝了酒,哪能立马灌汤?你先回客栈歇口气,我消化消化,半个时辰后去找你,咱再慢慢晃过去。\"
斛世将想想也是,揣着半醉的酒意出了馆驿。抱剑营街不长,两旁的铺子大多上了门板,只有几家茶馆还亮着灯。他踩着自己的影子往前走,秋风把帽子吹得歪到一边,刚要伸手扶,就听见身后有人唤他:\"斛官人。\"
那声音软软的,像浸了蜜,又带着点怨,听得斛世将后颈发麻。他猛地回头,只见路灯下站着个穿红裙的妇人,鬓角插着朵半开的芙蓉,正是三年未见的红奴儿。
\"你......\"斛世将的酒瞬间醒了大半,脚步往后挪了挪。这张脸他太熟了——当年在池州,红奴儿是教坊里最惹眼的姑娘,一双眼睛像含着水,唱《雨霖铃》能把石头唱哭。他当年没少往教坊跑,搂着她的腰说过多少情话,现在想起来,舌头都发僵。
红奴儿往前挪了两步,裙角扫过地面,带起些细碎的尘土。她仰着脸看他,眼睛里亮闪闪的,不知是泪还是路灯的光:\"斛官人不认得我了?当年你说,等你官满回京,就赎我出去,风风光光娶我做妾,这话还算数吗?\"
斛世将的脸\"腾\"地红了,酒气往上冲,脑子却转得飞快。他哪敢认?当年不过是逢场作戏,况且红奴儿三年前就没了——听说是染了肺痨,咳得直不起腰,最后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还是几个姐妹凑钱埋的。这会子站在眼前的,难道是......他不敢往下想,脚像钉在地上似的,动弹不得。
\"你不说话,就是认了?\"红奴儿笑了,笑声里带着点抖,\"当年我病得快死了,托人捎信给你,让你去看我最后一眼,你呢?躲着不肯见。我就知道,你是骗我的,哄我开心罢了。\"她往前走了半步,红裙在风里飘,像团跳动的火,\"你说不娶就不娶,我不怪你,可我病成那样,你哪怕送剂药、说句宽心话呢?你连面都不肯露,斛官人,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斛世将的喉结滚了滚,想说什么,却被她眼里的怨气压得发不出声。当年他正忙着托关系调回临安,哪敢沾上教坊的旧事?红奴儿的信,他看都没看就烧了。
\"现在你回来了,官袍穿得挺体面,\"红奴儿上下打量着他,眼神像针似的扎过来,\"我也不跟你计较那些了。只是我这病啊,当年有多难受,往后你就得有多难受。我呢,也不会去看你,就远远看着,看你能不能熬过这遭。\"她说完,转身就走,红裙一闪,拐进巷口不见了,像从来没出现过。
斛世将站在原地,冷汗把后背的官服都浸湿了。风卷着落叶打在他腿上,他才猛地回过神,踉踉跄跄往客栈跑,后背的汗毛全竖起来了——红奴儿的手,刚才擦过他胳膊时,凉得像块冰。
回到客栈,他一头栽倒在床上,浑身烫得像着了火,脑子里全是红奴儿那双怨毒的眼睛。刘录事按约来找他时,刚推开门就吓了一跳:\"你怎么了?脸白得跟纸似的。\"
斛世将抓着他的手,指甲都掐进对方肉里,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红奴儿......我刚才见着红奴儿了......她死了三年了啊......\"他把刚才的遭遇颠三倒四说了一遍,说到红奴儿最后那句话时,突然开始咳嗽,咳得腰都直不起来。
刘录事赶紧扶他躺下,又跑出去请大夫。大夫来搭了脉,皱着眉说:\"这是邪风入体,得好好养着。\"开了方子,熬了药,可斛世将喝下去就吐,身子一天比一天烫,嘴里胡话不断,翻来覆去都是\"我错了红奴儿饶了我\"。
刘录事守了他七天。头三天,斛世将还能认出人,拉着他说当年的事——说红奴儿当年有多黏他,说自己怎么哄她,又怎么在她病重时断了联系。后来就糊涂了,眼睛瞪着天花板,说红奴儿就站在房梁上,说她的红裙扫着他的脸,凉飕飕的。
第七天傍晚,秋风把客栈的窗户吹得\"哐哐\"响。斛世将突然坐起来,眼睛直勾勾的,对着空气作揖:\"我错了......我不该骗你......你放过我吧......\"说完,头一歪,倒下去就没再起来。
后来跟斛世将相熟的人说,他到死都保持着作揖的姿势,手指蜷着,像是在抓什么。还有人说,最后那几天,总能在客栈门口看见个穿红裙的影子,风一吹就散了,却总在那附近打转。
刘录事想起那天一起吃饭的光景,心里一阵阵发寒——原来他们在馆驿里喝酒时,红奴儿就已经找上斛世将了。那时候他的魂,怕是就被勾走了一半。抱剑营街的老人们听说了,都叹着气说:\"教坊的情债最是惹不得,红奴儿当年死得冤,这是回来讨公道了。\"
秋风还在吹,抱剑营街的酒香混着药味,飘得老远。那家汤饼铺的老板听说了这事,摇摇头说:\"前儿还见斛官人在门口转悠,说要吃羊肉汤饼呢......\"说着往灶里添了把柴,火苗舔着锅底,映得他脸红红的,\"这人啊,还是得守信用,不然......\"话没说完,却瞥见门口飘过片红影,吓得手一抖,汤勺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