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元年的会稽城,还带着兵荒马乱的余温。车驾刚驻跸不久,街市上的血迹虽已洗去,墙角的断箭、屋檐下的破甲,却还在提醒着人们:这天下,还没真正安稳。
最严的禁令贴在城门上,墨迹未干——\"私屠耕牛者,斩立决\"。
可卫卒们仗着护驾有功,总把禁令当耳旁风。他们腰间的佩刀还沾着战场的血,手里的屠刀就敢对着耕牛扬起。这天午后,禹庙侧的小巷里又传出牛的哀鸣,刀刃刚划破水牛的脖颈,那畜生突然暴起,带血的臿刃从颈间斜插着穿出,它仰头一声长哞,竟拖着半尺长的刀刃,撞开木栏,疯了似的往城里冲。
水牛冲过禹庙的石牌坊时,角上挂着的缰绳扫倒了卖香烛的小摊,竹签扎了一地。香烛铺的老汉抱着头躲在桌下,看着那牛眼里的血光,哆哆嗦嗦地念\"阿弥陀佛\"——他养了十年的牛,上个月刚被卫卒拖去宰杀,如今见了这光景,竟分不清是怕还是恨。
\"让开!让开!\"厢卒们提着长矛追上来,铠甲撞得哐当响。可水牛像疯了一样,四蹄翻飞,凡是挡路的,不管是人是车,一概撞翻。一个挑着菜担的农妇被撞进排水沟,菠菜撒了满街;两个卫卒想拦,被它一甩头,像扔布袋似的掼在墙上,半天爬不起来。
\"这牛成精了!\"有人喊。
确实像成精了。它颈间的臿刃随着跑动震颤,血珠甩成红雾,却偏偏不倒下。眼里的黄瞳烧得通红,却像有目的地在跑——不是乱冲,是朝着府治的方向。
府治暂设在大善寺,红墙内的银杏刚抽出新叶。寺门的三门殿里,几个小沙弥正在扫落叶,忽见一团黑影撞进来,吓得扔下扫帚就往佛像后钻。
水牛奔过三门,西廊下拴着的马突然躁动起来。那是郡守陈汝锡的坐骑,一匹随他征战多年的黄骠马。见水牛冲来,黄骠马人立而起,前蹄奋然蹴向牛脸。
这一蹄正踢在水牛受伤的脖颈上。
\"哞——\"水牛发出一声震耳的悲鸣,不是疼,是怒。它猛地低头,尖角直刺马腹。
只听\"噗\"的一声闷响,黄骠马的肚腹被牛角划开一道长口,肠子混着血水涌出来,挂在牛角上。马惨叫着倒地,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
西廊的僧人吓得诵经都破了音,香案上的烛台被撞翻,蜡油流了一地,映着牛角上的肠肠肚肚,像幅地狱图。
水牛却没停,踏着马血,径直冲向寺院深处的中庭。
陈汝锡正在东厢批公文,听见外面的骚动,刚站起身,就见一头血牛冲进中庭。阳光透过殿门照进来,给它镀了层诡异的金边——颈间的臿刃闪着寒光,角上挂着的马肠随风摆动,可那双眼睛,在看到他的瞬间,竟慢慢褪去了血色。
\"大人!快躲开!\"随从拔刀护在他身前。
水牛却停下了。它站在中庭中央,望着陈汝锡,突然低下头,长长的脖颈几乎贴地,发出一阵低沉的悲鸣。那声音里没有凶狠,只有说不出的委屈,像个受了欺负的孩子。
然后,它前膝一弯,竟跪在了石阶下。
陈汝锡愣住了。他见过战死的士兵,见过溃逃的乱兵,却从没见过这样的牛——带着致命的伤,闯过数道关卡,最后在他面前屈膝。
\"卸刀。\"他对随从说,声音出奇的平静。
随从犹豫着放下刀。
陈汝锡走上前,看清了牛颈间的臿刃——那是卫卒专用的短刃,刀柄上还刻着\"卫\"字。他伸手摸了摸牛的额头,滚烫,像在发烧。
\"疼吗?\"他问,像是在问一个人。
水牛眨了眨眼,大颗的泪珠滚下来,打湿了石阶。
\"去,把全城的兽医都找来。\"陈汝锡吩咐随从,\"再贴告示:悬赏百两,捉拿私屠牛的卫卒,不论主从,一查到底。\"
兽医来了三个,最老的张兽医颤巍巍地摸出金疮药,刚想拔臿刃,被陈汝锡拦住了。
\"先喂麻药。\"他说,\"别让它再受罪。\"
麻药灌下去,水牛渐渐闭上眼。张兽医这才敢动手,小心翼翼地拔出臿刃,伤口深可见骨,他边敷药边咋舌:\"这牛命真大,换别的牛,早就死透了。\"
陈汝锡看着牛颈间缠上的白布,突然说:\"把它送到圆通寺吧。\"
圆通寺在城郊,香火不盛,却有片开阔的后山。陈汝锡让人砌了牛棚,铺了干草,又派了两个老和尚专门照看。
\"以后,它就是长生牛。\"他对住持说,\"不用耕地,不用拉车,让它自然老死。\"
告示贴出去三天,就抓到了那伙卫卒。为首的队长还想狡辩,直到陈汝锡把他们私藏的牛肉、牛骨摆出来,才耷拉下脑袋。按律当斩,但陈汝锡改了判——杖责四十,流放三千里。
\"念在你们护驾有功,留条命。\"他说,\"但得让你们记住,牛是生灵,更是百姓的命根子。
长生牛在圆通寺住了下来。
起初,它颈间的伤口总不好,老和尚每天用草药熏洗,它就乖乖站着,偶尔甩甩尾巴。后来伤口愈合了,留下一道月牙形的疤,它就每天在后山吃草、晒太阳。
城里的百姓听说了它的故事,常有人来探望。农妇们会带来新收的稻草,孩子们会偷偷塞给它红薯。卫卒换了一茬又一茬,再没人敢私屠耕牛——谁都知道,圆通寺里住着一头\"长生牛\",是郡守亲自保下来的,杀牛,就是跟郡守过不去,跟民心过不去。
陈汝锡偶尔会去圆通寺,带着些麦麸。长生牛见了他,就会慢慢走过来,用头蹭他的袖子,像在撒娇。
\"还疼吗?\"他总会问。
牛就会眨眨眼,仿佛在说\"早忘了\"。
五年后,陈汝锡调任,离开会稽那天,特意去了圆通寺。长生牛送他到山门口,看着他的马车消失在路尽头,才慢悠悠地踱回后山。
又过了三年,老和尚圆寂了。新和尚不懂事,让长生牛拉了回碾盘,它竟绝食了三天。后来没人再敢让它干活,只是按时投喂。
绍兴十三年的冬天,雪下得特别大。圆通寺的小和尚早起扫雪,发现长生牛卧在牛棚里,闭着眼睛,嘴角还沾着点干草——它走了,很安详。
小和尚哭着报给当时的郡守,郡守下令:\"以牛礼葬于圆通寺后山,立碑'长生牛之墓'。\"
直到现在,会稽的老人们还会说:\"做人要学长生牛,受了委屈,也知道找对地方说理;做官要学陈郡守,懂得护着脚下的生灵。\"
而那座\"长生牛之墓\",至今还在圆通寺的后山上,碑前的青草,每年春天都长得特别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