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年间的青田县,还带着南渡后的仓皇。县衙里的小吏们多半是混日子的,唯有陈某,总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吏袍,做事一丝不苟。他爹是城郊种水稻的老农,常说:\"咱陈家没背景,做事得凭良心,哪怕当个小胥,也得站得直。\"
陈某记着这话。同僚们偷奸耍滑,趁夜溜出去喝花酒、赌钱时,他总留在吏舍抄公文。吏舍是间低矮的土房,挨着县衙的马厩,夜里能听见马打响鼻。他不嫌弃,说\"清静,适合抄书\"。
那天轮到陈某值夜。傍晚时,同僚王三拍着他的肩膀笑:\"陈哥,今晚月色好,跟咱去翠云楼喝两杯?新来的红姑娘,嗓子甜得像浸了蜜。\"
陈某头也没抬,手里的毛笔在公文上划过工整的小楷:\"不去,今晚要抄完秋粮入库的册子。\"
李二凑过来:\"别这么死心眼啊!县太爷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怕啥?\"
\"职责所在。\"陈某放下笔,认真地看着他们,\"要是册子出了错,农户们该多着急。\"
王三撇撇嘴,跟李二、赵四挤了挤眼,笑着走了。临走时,李二还回头说了句:\"陈哥,别抄太晚,夜里凉。\"
第二天一早,王三带着宿醉的头疼来吏舍,见门还锁着,拍了半天没人应。\"奇了,陈哥平时起得比鸡早。\"他嘟囔着去找主吏。
主吏是个干瘦的老头,捻着山羊胡敲了敲吏舍的门:\"陈某?陈某?\"
里面静悄悄的,只有屋檐滴水的声音。
\"坏了。\"主吏心里一沉,赶紧报给县令陈彦才。
陈彦才赶来时,吏舍周围已经围了不少人。\"撞门。\"他皱着眉说。
两个衙役合力撞了几下,木门\"嘎吱\"作响,却没破开——门是从里面闩着的。
\"破壁。\"陈彦才当机立断。
锄头落下,土墙簌簌掉渣,很快砸出个洞。众人探头一看,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吏舍里整整齐齐,桌上摊着抄了一半的册子,墨迹未干;床榻铺得平平整整,青布被单叠成方块;陈某的吏袍挂在墙上,腰带系得一丝不苟;甚至连他常穿的布鞋,都并排摆在床前,鞋尖朝着门的方向。
就是没人。
\"窗呢?\"陈彦才问。
众人看向唯一的小窗,窗棂完好,窗纸没破,窗台上的灰尘都没动过。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从一间反锁的屋子里消失了?
陈某的爹陈老实赶到时,手里还攥着刚割的稻穗。听说儿子不见了,他手里的镰刀\"哐当\"掉在地上,浑浊的眼睛一下子红了。
\"官爷...我儿呢?他不会跑的...他昨晚还说,抄完册子就回家帮我割稻...\"老人抓住陈彦才的袖子,手背上的青筋暴起。
\"陈伯您别急,我们一定找。\"陈彦才叹了口气。
接下来的日子,陈老实像疯了一样找儿子。他背着干粮,沿着青田的山山水水走,逢人就问:\"见着我家阿陈了吗?穿青布吏袍,个字不高,说话慢...\"
他去了儿子常去的文庙,跪在孔子像前磕头,额头磕出了血:\"孔圣人,求您保佑我儿...哪怕让我折寿十年...\"
他去了翠云楼,被龟奴推搡着赶出来,嘴里还念叨:\"我儿不嫖的...他就是来找人的...\"
他甚至去了乱葬岗,扒开腐烂的草席查看,被野狗追得摔下土坡,腿上划了道深可见骨的口子,他只是撕下衣角草草一包,继续一瘸一拐地走。
半个月后,陈老实的头发全白了,背也驼得像张弓。他坐在吏舍门口,看着那间空荡荡的屋子,眼泪早就流干了,只是不停地摩挲着儿子留下的布鞋——那是他亲手纳的鞋底,针脚密密麻麻。
这天,陈老实正在路边给人磕头求线索,忽听人喊:\"路大人来了!\"
路时中是当朝重臣,因事路过永嘉,顺便来青田巡查。陈老实像抓住救命稻草,连滚带爬地冲过去,抱住路时中的马腿:\"大人!求您救救我儿!\"
护卫想拉开他,被路时中拦住了。\"老人家起来说话。\"他翻身下马,扶起陈老实,\"你儿子怎么了?\"
陈老实泣不成声地讲了经过。路时中听完,眉头紧锁。
这时,蒋存诚祭酒也来了。他是青田人,辞官后乡居,看着陈老实可怜,早就想帮忙,只是力不从心。\"路大人,这孩子我知道,是个实诚人...您看...\"
路时中点点头:\"带我去吏舍看看。\"
在吏舍查看了一圈,路时中沉吟道:\"门窗完好,无挣扎痕迹,不像人为掳掠。\"他看向蒋存诚,\"青田有什么邪祟传说?\"
\"城南有个深潭,据说底下有水鬼...\"蒋存诚迟疑道,\"但从没听说拖人进去...\"
路时中提笔写了道文书,末尾画了个简单的玉女像:\"把这个烧到城隍祠。告诉土地神,明早辰时,必须交出陈某的下落。
城隍祠的香火从没这么旺过。陈老实捧着路时中的文书,看着它在香炉里烧成灰烬,老泪纵横。
第二天辰时刚到,下浦潭突然起了异动。
几个撒网的渔户正准备收网,忽听潭底传来\"轰隆隆\"的巨响,像有千军万马在奔腾。潭水翻起浑浊的巨浪,白色的水花拍打着岸边,连船都差点掀翻。
\"啥玩意儿?地震了?\"渔户张大勇赶紧把船划到岸边,死死抓住岩石。
巨浪翻滚了约一炷香的时间,突然\"哗啦\"一声,一物从潭心跃出,足有丈余高,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重重砸回水里。
水花落定后,水面渐渐平静下来。
张大勇眯着眼往潭里看,只见一具尸体浮在水面,穿着青布吏袍。
\"是...是陈胥!\"另一个渔户惊叫起来,\"我认得他的袍子!\"
众人七手八脚把尸体捞上岸。奇怪的是,陈某的脸看着跟活着时一样,甚至还带着点红晕,只是浑身冰凉。他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就像睡着了。
陈老实赶来时,抱着儿子的尸体,没哭,只是一遍遍摸他的脸:\"阿陈...咱回家...爹带你回家...
陈某的死因成了青田县最大的谜。
有人说,是水鬼拖他去当替身了;有人说,他撞见了同僚的龌龊事,被灭口后抛尸潭中;还有人说,吏舍底下有地道,是他自己跑了,故意装神弄鬼。
陈彦才查了很久,没查出任何线索。同僚王三、李二、赵四都有不在场证明,吏舍地下也没地道。
路时中离开前,留下一句话:\"世间事,并非都有答案。有些谜,或许该让它烂在肚子里。\"
陈老实把儿子葬在了自家稻田边。每年秋收时,他都会在坟前摆上一碗新米饭——那是陈某最爱吃的。
许多年后,还有老农说,在月夜的下浦潭边,见过一个穿青布吏袍的年轻人,坐在石头上抄书,走近了,就化作一道水纹消失了。
而那间吏舍,再也没人敢住。后来县衙翻新,想拆了它,却总在动工前夜发生怪事:斧头自己飞到院外,锯子断成两截...久而久之,吏舍就那么留着,成了青田县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符号。
就像陈某的消失与出现,没人知道,那个认真抄书的小胥,到底经历了什么。或许,有些平凡人的命运,本就藏着比传奇更离奇的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