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田山的雾气总带着股土腥气,陈棣小时候最爱蹲在溪边看石缝里的小鱼,可他爹总说:“山里的东西有灵性,别瞎碰。”他那时不懂,只觉得这话像溪底的鹅卵石,硌得慌又没什么道理——直到绍兴壬戌年那个春夜,他才算真正明白“灵性”二字的分量。
陈棣打小就馋鳖。青田山的溪涧浅,鳖藏在石洞里,得摸遍每块青苔裹身的岩石才能找着。他七岁那年,跟着猎户王伯在下游摸鱼,脚底板被什么滑溜溜的东西蹭了下,王伯伸手一按,竟拎出只巴掌大的小鳖,背甲上还沾着水藻。当晚他娘用瓦罐炖了,汤鲜得能把舌头吞下去,从那以后,他就总惦记着那滋味,总盼着再能摸着只大的。
成年后陈棣做了大理司直,回青田山邑省亲时,还总绕到溪边转悠。只是这几年溪里的鳖越来越少,有时蹲一整天,连个鳖影都瞅不见。他常跟人念叨:“要是能一次吃个够就好了,哪怕吃完这顿再也不碰也行。”旁人听了只笑他馋,没人把这话往心里去。
绍兴壬戌岁的三月,春雨下得绵密,陈棣夜里睡得不沉,迷迷糊糊走到条石板路上。路两旁的灯笼忽明忽暗,照得地面湿漉漉的,泛着青黑色的光。忽然听见“哗啦啦”的水声,二十多只鳖从路边的水洼里爬了出来——大的像锅盖,小的也有碗口宽,背甲上的纹路在灯光下看得清清楚楚,每只眼睛都亮得像浸了油的黑豆,直勾勾地盯着他。
他心里咯噔一下,转身就跑。那些鳖爬得飞快,甲壳摩擦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有人在身后拖着串草鞋跑。他拼了命往家冲,门槛太高,差点绊倒,连滚带爬进了堂屋,刚想关上门,就见最前头那只大鳖已经追到门口,爪子搭在门槛上,脖子伸得老长,像是要扑上来咬他的脚踝。
“我没想吃你们啊!”陈棣急得直跺脚,转身往堂屋中间的食床(古代放食物的高架木桌)上跳,手脚并用地往上爬。可那些鳖跟成了精似的,顺着桌腿往上攀,背甲碰撞着木头,发出“咚咚”的闷响。最上面那只大鳖已经快够到他的裤脚,他吓得大喊:“我真没害你们的意思!别追了!”
一嗓子喊出声,陈棣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冷汗把中衣都浸透了。窗外的雨还在下,屋檐水“滴答”打在石阶上,倒像是鳖爬动的声音。他摸了摸胸口,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总觉得床底下藏着什么滑溜溜的东西。
天刚亮,院门外就传来“砰砰”的敲门声,是村里的仆役李二,手里拎着个竹畚箕,笑得一脸憨厚:“陈大人,刘相公让小的给您送些东西。”陈棣揉着发沉的脑袋开了门,李二把畚箕往院里一放,掀开上面的麻布——二十多只鳖在里面蠕动着,大的背甲磨得发亮,小的缩成一团,跟他梦里见的一模一样,连数量都分毫不差。
“刘相公说,这是他家新雇的仆役张老三捕的,”李二指着畚箕里的鳖,语气里满是佩服,“那姓张的真是厉害,赤手空拳在水际走,瞅着沙石缝里有个小坑,伸手一摸就准能掏出只鳖,一天能逮几十只呢。刘相公说您爱吃,特意分了二十八只给您。”
陈棣盯着那些鳖,后背的冷汗又冒了出来。梦里的场景还在眼前晃,那些鳖攀着桌腿往上爬的“咚咚”声,仿佛还在堂屋里回响。他突然想起小时候王伯说的话:“山里的生灵不能贪,你要一次把它们吃绝了,它们就会来找你讨还。”
“这些……我不能要。”陈棣的声音有点发颤,蹲下身轻轻拨了拨最上面那只鳖的背甲,它缩了缩脖子,眼睛亮晶晶的,像在看他。“李二,你帮我把这些鳖都送到上游的溪湾去,那儿水深草多,适合它们待。”
李二愣了愣:“大人,这可是好不容易才逮来的,炖着吃多香啊。”
“别吃了。”陈棣站起身,语气很坚定,“你告诉刘相公,就说我突然想明白了,山里的东西得留着些,不能只顾着嘴馋。”他亲自找了根细竹竿,小心翼翼地把畚箕里的鳖一只只挑出来,装进铺了水草的竹筐里。每只鳖都很乖,不像平时抓的时候那样乱蹬,安安静静地待着,像是知道要去好地方。
到了上游溪湾,陈棣蹲在岸边,把鳖一只只放进水里。它们沉到水底,又纷纷浮上来,背甲在阳光下闪了闪,像是在道谢。最后那只最大的,游出去老远,还回头望了他一眼,才摆摆尾巴钻进了水藻里。
从那以后,陈棣再也没吃过鳖。有时回青田山,他还会去溪边走走,看着水藻里偶尔闪过的背甲影子,就会想起那个梦。他常跟人说:“生灵都有灵性,你对它们留一分情,它们就对你存一分善。要是贪得无厌,说不定哪天,它们就从梦里爬出来,跟你讨个公道呢。”
村里人听了,也渐渐不再去溪里滥捕鳖了。青田山的溪涧里,鳖又多了起来,每到初夏,总能看见小鳖趴在岸边的石头上晒太阳,像一块块绿宝石,安安静静的,再没听说过谁被鳖追着跑的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