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庚子年的秋风,裹着黄土高原的沙砾,打在费道枢的包袱上。他挑着半担书,半担干粮,顺着官道往长安走。鞋底子磨穿了三个洞,露出的脚趾头在粗布袜里蜷着,沾着黑泥。日头衔着西山时,终于看见燕脂坡下的旅馆幌子,红绸子在风里飘得像团火。
\"客官住店?\"老板娘倚着门框,鬓角插着朵半枯的石榴花,见了费道枢,眼睛亮了亮。她穿件洗得发白的桃红袄子,领口磨出了毛边,可笑起来时,眼角的细纹里都淌着股热辣辣的劲儿。
费道枢把担子往院里卸,粗布褂子后背湿了一大片,汗珠顺着脊梁骨往下滑。\"给碗热水,再来间最偏的房。\"他声音有些哑,一路没怎么说话,嗓子干得冒烟。
老板娘麻利地端来水,眼神总在他脸上绕。\"客官打哪儿来?瞧着像个读书人。\"
\"蜀地广都。\"费道枢低头喝水,不敢多看她。这妇人身上有种野地里的花似的艳气,让他浑身不自在。
夜里,费道枢在灯下温书。他带的《春秋》都翻得起了毛边,手指在\"非礼勿视\"四个字上反复摩挲。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打在窗纸上,\"沙沙\"响得像有人走路。突然,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桃红袄子的影子投在地上,像片被风吹歪的云彩。
\"客官还没睡?\"老板娘的声音比白天软了些,带着点怯生生的颤。费道枢抬头,看见她袄子领口敞着,露出半截白生生的脖子,吓得赶紧低下头。
\"有事?\"他的声音硬邦邦的,像块石头。
妇人走近几步,一股淡淡的脂粉香飘过来,混着点煤烟味。\"我瞧客官是个正经人,\"她声音压得低,像怕被谁听见,\"不瞒您说,我男人去年没了,店里就我一个,夜里总睡不着......\"她说着,手往费道枢胳膊上搭。
费道枢猛地站起来,凳子被带得\"哐当\"一声。\"你这是做什么!\"他往后退了两步,后背撞在书架上,几本《论语》掉下来,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
妇人被他吓了一跳,桃红袄子抖了抖,眼圈突然红了:\"客官别凶我......我也是没办法。店里欠着钱,我爹在京师卖绸缎,嫌我是个寡妇,不肯接我回去。我一个人守着这空店,夜里总听见老鼠叫,吓得直哆嗦......\"
\"那也不能这样!\"费道枢的脸涨得通红,不知是气的还是急的,\"男女授受不亲,你......你快回去!\"
妇人咬着嘴唇,眼泪掉了下来,砸在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深色。\"我知道我不要脸,\"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哽咽,\"可我实在熬不住了......客官要是嫌我脏,我......我给您磕个头,就当可怜可怜我......\"
费道枢看着她单薄的肩膀在灯下抖,心里突然软了。他想起自家老娘说的,出门在外,谁都有难的时候。\"你别哭,\"他放缓了语气,捡起地上的书,\"我不是要凶你。你爹在京师哪个地方卖绸缎?我过几日要去京师,正好帮你捎个信,让他来接你。\"
妇人愣住了,眼泪还挂在睫毛上:\"真的?\"
\"我费枢从不骗人。\"他从包袱里摸出块干粮,塞给她,\"快回去吧,夜里凉。\"
妇人接过干粮,手指触到他的指尖,像被烫着似的缩了缩,转身快步走了。门关上的瞬间,费道枢听见她压抑的哭声,心里乱糟糟的,翻了半宿书,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到了京师,费道枢按着妇人说的地址找去。那绸缎铺在棋盘街,门脸不大,幌子上写着\"胡记绸缎\"。掌柜是个矮胖老头,正蹲在门口盘账,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
\"请问是胡掌柜吗?\"费道枢拱手行礼。
老头抬头,眯着眼上下打量他:\"我是。客官买绸缎?\"
\"我从长安来,您女儿托我带个信。\"费道枢刚说完,老头\"噌\"地站起来,鞋都没穿好就往屋里跑,边跑边喊:\"老婆子!快出来!长安来的先生!\"
里屋冲出来个老太太,手里还攥着针线:\"是不是关于妞儿的?\"
费道枢这才知道,妇人叫胡妞儿。他把长安旅馆的事一五一十说了,没敢提胡妞儿夜里去找他的事,只说她日子难,想让爹娘接她回家。
胡掌柜听完,突然往地上一跪,\"咚咚\"磕了两个响头。\"先生是我家的救命恩人啊!\"他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妞儿男人刚没那会儿,我就说接她回来,她非说店里欠着债,要自己还。前儿夜里,我梦见个白胡子神仙,说妞儿要遭难,多亏个蜀地来的费秀才救了她,还说这秀才将来是贵人......\"
费道枢赶紧扶起他:\"掌柜的别这样,我也没做什么。\"
\"做什么了?\"里屋突然传来个声音,胡妞儿掀着帘子出来了,眼睛红红的,手里拎着个包袱,\"爹,娘,我自己回来了。\"原来胡掌柜一接到信,就派大儿子去长安接人,刚到没多久。
胡妞儿走到费道枢面前,深深福了一礼:\"那天夜里......是我糊涂,多谢先生正经待我。\"她声音很轻,却带着股清亮的劲儿,像雨后的竹子。
费道枢脸又红了,摆摆手:\"过去的事别再提。你好好跟爹娘过日子。\"
胡掌柜非要留他吃饭,炕桌上摆着炖肉、烙饼,还有壶烧酒。胡妞儿躲在里屋不肯出来,只听见她在里面给弟弟妹妹讲长安的事。胡掌柜喝多了,拍着费道枢的肩膀:\"先生,我那梦准得很!您肯定能中!将来做了大官,可别忘了我们胡家啊!\"
费道枢笑了笑,没说话。他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暖暖的。他想起昨夜在旅馆,要是自己一时糊涂......不敢想,不敢想。
开春放榜,费道枢果然中了进士,名次还不低。朝廷派他去巴东做太守,赴任前,他特意绕到棋盘街。胡记绸缎铺的幌子换了新的,红绸子在风里飘得更欢。胡妞儿已经改嫁了,嫁给隔壁巷子的木匠,听说日子过得踏实。
胡掌柜拉着他的手,往他怀里塞了匹上好的蜀锦:\"先生瞧,这是妞儿给您织的,说您去巴东,那边潮湿,这锦缎防潮。\"
费道枢摸着锦缎上细密的针脚,突然明白:所谓神明,不过是藏在心里的那点分寸。不管在长安旅馆那样的暗夜里,还是在往后官场上的迷雾里,守住那点分寸,就走不歪路。
后来,费道枢在巴东做了十年太守,清廉得像块玉。有人问他秘诀,他总说:\"没啥秘诀,就记得宣和庚子年的那个秋夜,燕脂坡下的旅馆里,有个穿桃红袄子的妇人,教会了我'正经'两个字。\"
而那匹蜀锦,他一直带在身边。阴雨天翻书时铺在桌上,锦缎上的花纹在灯下流转,像极了那个秋夜,燕脂坡上迟迟不落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