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州新津的腊月,冷得能冻裂水缸。杨希仲裹紧了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棉袍,站在成都某氏宅院的廊下,看着檐角的冰棱往下滴水。他来这做馆客已半年,教主人家的两个幼子读书,工钱不算多,却够他攒下赴京赶考的盘缠。
“杨先生,我方才炖了银耳羹,您要不要来一碗?”
娇柔的声音像裹着蜜糖,杨希仲回头,看见主人的小妾柳氏站在月亮门边,穿着件水红色的夹袄,鬓边插着支金步摇,眼波流转间,带着点说不出的媚气。
杨希仲微微蹙眉。这柳氏年方十八,是主人半年前纳的妾,生得明艳,性子却轻佻,总爱往学舍这边凑。他拱手道:“多谢柳夫人,学生不渴。”
“先生客气什么。”柳氏往前挪了两步,身上的脂粉香飘过来,甜得发腻,“天这么冷,暖暖身子也好。我炖了满满一盅,特意给先生留的。”她说着,就想去拉杨希仲的袖子。
杨希仲往后退了半步,避开了她的手,语气沉了沉:“夫人请自重。学生是来教读的,学舍乃清净之地,还请夫人留步。”
柳氏的脸僵了一下,随即又笑了,眼里带着点挑衅:“先生是嫌我出身低贱?”她是城南勾栏里赎身出来的,最忌讳别人提这个。
“非也。”杨希仲转过身,目光落在学舍墙上挂着的《论语》拓片上,“男女授受不亲,何况学生与夫人非亲非故。主人待我不薄,学生断不敢有辱师门,更不敢乱了纲常。”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像落在冰面上的石子,脆生生的,带着股不容置喙的劲儿。柳氏看着他挺直的背影,那背影在油灯下显得格外孤直,竟让她突然有些自惭。她咬了咬唇,转身踩着碎步走了,步摇上的珠子“叮咚”作响,像在替她难堪。
杨希仲听见脚步声远了,才松了口气。他从书箱里翻出妻子绣的平安符,上面绣着个歪歪扭扭的“安”字,是他离乡时,妻子连夜赶出来的。“阿莲,”他轻轻摩挲着平安符,低声自语,“我定不会让你失望。”
他妻子阿莲是乡里的绣娘,性子娴静,两人成婚三年,虽聚少离多,却从未红过脸。每次写信,阿莲总叮嘱他:“在外要守本分,别贪小利,别近是非,我在家等你回来。”
这晚,杨希仲读书到深夜,实在困了,趴在书桌上就睡着了。梦里他回到了新津老家,阿莲正坐在灶台前烧火,火光映着她的侧脸,暖融融的。“夫君,”阿莲突然回头,笑着对他说,“方才有人托梦给我,说你在他乡独处,却能守着本心,不欺暗室,神明都看在眼里呢。还说……要让你做魁首,给你报偿。”
“傻话。”杨希仲笑着想去牵她的手,却猛地醒了过来,学舍里只剩油灯在摇曳。他摸了摸额头,全是冷汗——原来是个梦。可梦里阿莲的话,却清晰得像刚说过一样。
他摇摇头,只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重新拿起书卷。窗外的月光落在书页上,“慎独”两个字被照得格外亮。
转眼到了岁暮,杨希仲收拾行装准备回乡。主人家的老夫人特意叫住他,塞给他一个沉甸甸的红包:“杨先生这半年辛苦了,教得孩子们懂事多了。只是……”老夫人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内子年轻不懂事,前阵子多有打扰,还望先生莫怪。”
杨希仲这才明白,老夫人什么都知道。他把红包推回去一半:“老夫人言重了,孩子们学得认真,就是对我最好的谢礼。至于其他事,过去就过去了,不必再提。”
回到新津老家,阿莲早已在门口等着,见他回来,眼睛一下子红了。夜里,两口子坐在灯下,杨希仲才把柳氏调笑他的事说了,阿莲听得捏紧了拳头:“那妇人也太不知廉耻了!”
“别气,”杨希仲握住她的手,“我不是没理会吗?”
阿莲这才松了口气,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我忘了跟你说,你走后没多久,我做过一个怪梦,梦见个白胡子老头跟我说,你在外面守得住本心,神明都记着呢,说要让你当魁首……”
杨希仲愣住了:“你也做了这个梦?”
两口子面面相觑,心里又惊又奇。难道真有神明在看着?
开春后,杨希仲带着盘缠赴成都参加全蜀类试。考场上,他想起那个梦,想起阿莲的叮嘱,笔走龙蛇,三篇策论写得酣畅淋漓,尤其是论述“君子慎独”时,他把在学舍的经历化入其中,写得情真意切,连自己都被打动了。
放榜那天,杨希仲挤在人群里,从榜尾往前找,找了半天都没看见自己的名字,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就在他快要放弃时,突然听见有人喊:“榜首!全蜀第一是蜀州新津杨希仲!”
他猛地抬头,顺着那人指的方向看去,榜头第一个名字,赫然是“杨希仲”三个大字!墨汁淋漓,力透纸背。
周围的考生纷纷围过来道贺,杨希仲却站在原地,想起那个雪夜柳氏的调笑,想起学舍灯下的《论语》,想起阿莲梦里的话。他突然明白,所谓神明,或许不是高高在上的判官,而是藏在心里的那点清明——无论有没有人看见,都能守住底线,不越雷池一步。
后来,杨希仲官至太常博士,每次给后生讲学,总会说起那年在成都学舍的事。他说:“人这一辈子,就像在暗室里走路,有时候连自己都看不见自己的影子,但只要心里有盏灯,就不怕走歪路。那盏灯,就是‘不欺暗室’四个字。”
而新津老家的灶台上,阿莲总会多摆一个碗,说是给托梦的白胡子老头留的。烟火缭绕里,那碗热饭冒着热气,像在无声地证明:天不负心,更不负那些在暗夜里,依旧挺直脊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