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州城外的老槐树又开花了,白花花的一串垂在墙头,风一吹就簌簌落。赵缩手坐在树下的青石板上,看着赶早集的人扛着锄头经过,袖口空荡荡地晃——他的手总缩在衣襟里,像揣着什么宝贝,从少年时起就这模样,久而久之,没人记得他本名,都喊他赵缩手。
这年他已经过了百岁,脸上的皱纹却像揉皱的纸慢慢舒展开,反而透着股孩童似的清亮。有人说他是仙人,能掐会算;有人说他是疯子,喝酒能从日出喝到月落。只有赵缩手自己知道,一切都是从那趟成都之行开始的。
那年他才十五,还是个穿着粗布长衫的少年郎。父母把攒了半年的碎银子塞进他怀里,沉甸甸的,压得他心口发紧。\"去成都买套新刻的《五经》,\"父亲粗糙的手掌拍着他的肩,\"咱家就指望你考个功名了。\"
他背着包袱走在官道上,蜀地的太阳毒得很,晒得路面发烫。走到资州地界时,路边的茶摊前坐着个老道,青布道袍洗得发白,正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少年凑过去看,见那地上画着个圆圈,圈里写着\"有无\"二字,墨迹被风吹得快要散了。
\"后生,渴了吧?\"老道抬头笑,眼角的皱纹堆成了花,递过一碗凉茶。
少年接过来一饮而尽,茶水顺着嘴角流进脖子,凉得他打了个激灵。\"道长,您这字写的是啥意思?\"
\"你说'有'和'无',哪个更实在?\"老道反问,手里的树枝在圈里又添了一笔,把两个字连了起来。
少年想了想:\"自然是'有'实在,像我怀里的银子,能买书本;像路边的树,能遮太阳。\"
老道哈哈大笑,笑得茶碗都在桌上跳:\"那你看这风,摸不着抓不住,算不算'无'?可它能吹落花瓣,能掀动船帆,比'有'还厉害呢。\"他指了指少年的包袱,\"你去买《五经》,是求'有';可若是读不懂里面的道理,这'有'和'无'又有啥区别?\"
少年被问得愣住了。他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影,突然觉得怀里的银子没那么沉了,反而那本还没买到的《五经》,像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要不,你跟我走?\"老道站起身,道袍被风吹得猎猎响,\"这天地间的书,比纸页上的字有趣多了。\"
那天的太阳慢慢西沉,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少年站在岔路口,一边是通往成都的官道,一边是老道指的山间小路。他摸了摸怀里的银子,突然把包袱往地上一放:\"走就走。\"
后来有人说,普州赵家的少年半道被拐走了;有人说他迷了路,死在山里喂了狼。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天他跟着老道钻进竹林,听风吹竹叶的声音像唱歌,看晨露从草叶上滚落像碎银,突然觉得,功名什么的,好像也没那么要紧。
绍兴末年的彭州城,赵缩手成了个怪人。他总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短褂,无论春夏秋冬,两手都缩在衣襟里,像是怕冷,又像是藏着什么秘密。
有回富户张员外请他去家里吃饭,满桌的鸡鸭鱼肉摆得像座小山。仆人们盯着他看,想瞧瞧这缩手的怪人怎么动筷子。只见赵缩手低头凑近碗边,嘴巴一张一合,筷子像长了眼睛似的自己往嘴里送菜,不过片刻功夫,满满一碗饭就见了底。
\"赵先生这手艺,绝了!\"张员外拍着桌子叫好,让人拿来一坛烧春酒,\"敢不敢陪我喝几杯?\"
赵缩手没说话,只是微微点头。张员外亲自斟酒,一杯接一杯地递过去,从日头当午喝到夕阳西下,一坛酒见了底,赵缩手的眼神依旧清亮,仿佛喝的不是烈酒,是白开水。
\"你...你这酒量,是天生的?\"张员外舌头都直了,趴在桌上哼哼。
赵缩手终于开口,声音像山涧的泉水:\"酒是水做的,气是天生的。把气沉在肚子里,酒就拿你没办法。\"他站起身,衣襟下的手似乎动了动,\"我该走了。\"
走到门口时,撞见张员外的小儿子在背《论语》,\"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念得结结巴巴。赵缩手停下脚步,突然说:\"这话是说,根扎得深,树枝才能长得高。可若是光盯着根,忘了抬头看天,也不成。\"
小儿子似懂非懂地眨眨眼,等再抬头时,怪人已经没了踪影,只有院中的桂花落了一地,香气漫得很远。
有人说他缩着手是因为练了什么邪术,有人说他手上长了疮不敢露出来。萧仲秉是个好事的读书人,特意请赵缩手到家里做客,想解开这个谜。他让画工躲在屏风后,趁赵缩手喝酒时偷偷画像,画出来一看,果然两手缩在胸前,衣襟鼓鼓囊囊的,像揣了两只小耗子。
\"赵先生,我给您写了段赞语。\"萧仲秉展开宣纸,上面写着\"养气近术,谈道近禅\",墨迹淋漓。
赵缩手接过来看了,突然笑了,笑得缩在衣襟里的手动了动:\"养气哪能叫术?禅和道本是一回事,哪来的两样?\"他拿起笔,在后面添了几句,\"似驴无觜,似牛无角。文殊普贤,摸索不着。\"
\"这是啥意思?\"萧仲秉看傻了眼。
\"就像你看我缩手,总觉得里面有啥名堂,\"赵缩手放下笔,指尖在纸上轻轻一点,\"其实啊,手就是手,缩着伸着,不都长在自己身上?\"
那天萧仲秉留他住下,夜里起夜时,看见赵缩手坐在院里的石凳上,衣襟敞开着,两手好好地放在膝盖上,正对着月亮发呆。月光洒在他手上,那是双再普通不过的手,指节有些粗,掌心还有层薄茧,像个常年劳作的农夫。萧仲秉刚想出声,赵缩手突然把衣襟拢上,依旧缩起了手,仿佛刚才那一幕只是幻觉。
成都的酒肆里,赵缩手又喝醉了。他趴在桌上,嘴里嘟嘟囔囔的,像是在说梦话。旁边喝酒的书生凑过去听,越听越惊奇——他说的竟是英宗年间文潞公入蜀的旧事,连随行带了多少箱书、在剑门关写了首什么诗,都记得清清楚楚。
\"赵先生,您见过文潞公?\"书生惊得手里的酒杯都差点掉了。文潞公去世时,这赵缩手就算刚出生,也该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了,可看他模样,顶多五十出头。
赵缩手抬起头,醉眼朦胧地笑:\"何止见过?我还跟他在锦江边钓过鱼呢。\"他手一挥,缩在衣襟里的手指似乎比划了一下,\"那老东西钓起条两斤重的鲤鱼,高兴得像个孩子,非要烤着吃,结果把胡子都燎了。\"
众人听得哈哈大笑,只当是醉话。可第二天有人去查地方志,果然记载着文潞公入蜀时曾在锦江垂钓,至于燎了胡子的事,虽没明写,却有句\"公乐甚,忘所以\",倒也能对上几分。
萧仲秉听说了这事,特意去找赵缩手求证:\"先生真见过文潞公?\"
赵缩手正坐在城墙根晒太阳,眯着眼睛像只老猫:\"见过谁?\"
\"文潞公啊,您昨天说跟他钓鱼的。\"
\"我?\"赵缩手挠了挠头,缩在衣襟里的手蹭了蹭脸颊,\"我连他长啥样都不知道,哪能见过?许是喝多了,胡诌的。\"
萧仲秉不死心,又问:\"那您总该记得自己是哪年生的吧?\"
赵缩手望着天上的云,云卷云舒,慢悠悠地说:\"记那干啥?去年的草枯了,今年的又长出来,你说它们记得自己是哪年的草吗?\"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走了,喝酒去。\"
绵竹的袁仲举病了半年,躺在床上只剩一把骨头。家里请了多少大夫,喝了多少汤药,都不见好。这天赵缩手路过他家门口,被袁仲举的儿子拉了进去。
\"先生,您救救我爹吧!\"小伙子\"噗通\"跪下,眼泪混着鼻涕往下淌。
赵缩手走到床前,袁仲举睁着眼睛,气若游丝,看见他进来,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赵缩手没把脉,也没开方子,只是让袁家人倒了杯酒,一饮而尽,然后唱了起来:
\"我有屋三间,柱用八山。周回四壁海遮阑。万象森罗为斗栱,瓦盖青天无漏。得多年结就因缘,修成功行满三年。降得火龙伏得虎,陆地通仙。\"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股劲儿,绕着屋梁打了个转。袁仲举的眼睛亮了些,嘴角似乎还牵起个笑。
\"这是吕洞宾的词,\"赵缩手放下酒杯,又唱了一段自己编的,\"损屋一间儿,好与支持。休教风雨等闲欺。觅个带修安稳路,休遣人知。须是着便宜,运转临时。祆知险里却防危。透得玄关归去路,方步云梯。\"
唱完又喝了几杯,起身就走。萧仲秉正好在门口撞见他,跟着走了半条街,忍不住问:\"先生,您那词是啥意思?袁先生的病...\"
\"屋子旧了,修修补补也撑不了多久,\"赵缩手缩着的手在衣襟里拱了拱,像是在比划,\"倒不如早点找条安稳路,别等风雨来了,塌了才后悔。\"
萧仲秉心里咯噔一下,没再追问。果然过了十天,绵竹传来消息,袁仲举走了,走的时候很安详,像是睡着了。
什邡县的正月总是热闹的。每年卫真人生日这天,城里的道观挤满了人,道士们穿着新道袍做法事,香火缭绕得能把天都熏红。赵缩手也跟着人群来了,住在城外的谢家。
谢家的老太太是个信佛的,见他缩着两手,总觉得怪可怜的,每天给他煮红糖鸡蛋,说能补身子。\"赵先生,您这手到底咋了?\"老太太一边剥鸡蛋一边问,\"是不是受了啥伤?\"
赵缩手把鸡蛋往嘴里送,含糊不清地说:\"没咋,就是它们自己想歇歇。\"
住到第三天晚上,赵缩手突然对老太太说:\"我在您家住得挺好,就是...有点不方便。\"他指了指院里的竹榻,\"借我躺一夜,我要去个地方。\"
老太太虽纳闷,还是点了点头。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她去看竹榻,上面空荡荡的,只有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短褂。往对门的小寺一看,赵缩手正坐在寺里的草榻上,盘腿打坐,背挺得笔直。
\"赵先生?\"老太太喊了一声,没回应。
走进寺里才发现,他已经没气了,眼睛闭着,嘴角还带着笑,缩在衣襟里的手不知何时伸了出来,平放在膝盖上,掌心向上,像捧着什么,又像啥都没捧。
消息很快传开,赶来看热闹的人挤破了小寺的门。有人说他是坐化了,有人说他是睡着了,还有人想摸他的手,被萧仲秉拦住了。\"别碰,\"萧仲秉眼圈红红的,\"先生这是...回家了。\"
三天后,按照赵缩手生前的嘱咐,众人把他的遗体火化了。火堆里没烧出什么舍利子,只有些骨头渣,捡起来一看,竟像串小锁子似的钩连在一起,拿在手里轻轻一晃,还能听见细微的响声,像风吹过竹林。
萧仲秉把那些骨锁收好,埋在小寺的后院,上面种了棵竹子。后来他每次路过什邡,都要去看看那棵竹子,看着它从细苗长到参天,竹节一节节往上蹿,像极了赵缩手缩着又慢慢舒展的手。
有人问他,赵缩手到底是仙是凡?萧仲秉总是笑一笑,不说话。他想起赵缩手写的那句\"红尘中白云里,好个道人活计\",突然明白,所谓仙凡,不过是人心的分别。就像那缩着的手,你觉得它藏着秘密,它便是个谜;你觉得它只是累了想歇歇,它便只是两只再普通不过的手。
普州赵家的少年早就死在了那年的岔路口,而赵缩手,不过是天地间一阵风,吹过蜀地的山山水水,留下些醉话,些歌声,然后轻轻散了,像从未来过,又像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