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年间的蜀州,冬雪总带着股缠绵的湿意。州治后院那株百年红梅开得正盛,花瓣上凝着的雪珠在日头下闪着光,像谁撒了把碎银。新到任的知州王相之正陪着馆客李石赏梅,冷香漫过石阶,连呼吸都带着清甜。
\"知几兄看这梅,像不像胭脂点雪?\"王相之抚着虬结的枝干,树皮上还留着前几任知州刻的字,最深的那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已有些模糊。
李石正年轻,一身青布长衫裹着清瘦的身子,眼里的光比雪珠还亮。他刚从资中赶来,才名早就传遍蜀地,性子却带着股少年人的跳脱,此刻正盯着枝头最艳的那朵红梅笑:\"大人,我听说这院里住着位'红梅仙'?\"
王相之朗声笑起来,袍角扫落枝上的雪:\"不过是前人附会的传说罢了。说有位爱梅的女子葬在树下,魂魄化了仙,逢着下雪天就出来赏梅。\"
李石却上了心。当夜回到书房,他借着油灯看那扇描金梅纹屏风,笔兴大发,取过狼毫蘸了墨,在空白处题了两首小诗。第一首写\"玉骨冰肌雪作裳,暗香引蝶过东墙\",第二首却带了几分戏谑:\"若使仙姿解相顾,肯同凡俗斗新妆?\"
写完掷笔大笑,只当是玩笑。谁知第二天清晨,他推开窗时,竟见屏风上多了几行字,墨迹还带着点湿润,笔迹娟秀如行云:\"孤山久住已忘年,偶入尘寰雪满肩。莫笑红梅不解语,花开原是待君看。\"
李石的心跳漏了半拍。他问遍了府里的下人,都说昨夜没人进过书房。王相之来看了,捻着胡须沉吟:\"许是真有其事?知几兄年少气盛,莫要轻慢了仙家。\"
李石嘴上应着,心里却更多了几分好奇。他自负才学,总觉得这\"红梅仙\"若真有灵,定要探个究竟。
郡宴那天,宾客满堂,丝竹声绕着梁上的彩绘飞。李石喝了几杯蜀地的烧春酒,脸颊发烫,辞了众人先回房歇息。刚解了外袍躺下,就觉帐子被轻轻掀开,一个女子背对着床榻,踞在窗边的胡床上。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刚好照在她的侧影上。乌黑的发髻绾得松松的,插着支素银簪,身上的素色襦裙像落满了梅花瓣,裙摆垂在地上,悄无声息。
\"你是谁?\"李石坐起身,酒意醒了大半。
女子没回头,指尖在胡床的扶手上轻轻划着,像在写字。
李石心里犯嘀咕:莫不是司理官派来的官奴,想设计诬陷他?或是王知州的侍妾,趁着主家醉酒偷偷跑出来?再不然......就是那传说中的红梅仙,或是......鬼?
这三个念头在他脑子里打了个转,少年人的执拗突然冒了上来。他猛地起身,从墙上摘下防身的佩剑:\"不管你是谁,擅闯书房就是无礼!\"
女子这才缓缓站起,转过身来。李石借着月光看清她的脸,突然愣在原地——那眉眼像是用淡墨画的,清丽中带着股疏离,尤其是眼角那颗小小的痣,像红梅花瓣落在雪上,说不出的动人。
可这惊艳只持续了一瞬,李石的犟脾气又占了上风。他认定这定是有人设局,要么扬名立万,要么身败名裂,不如先下手为强。\"看剑!\"他大喝一声,举剑刺了过去。
女子轻轻往旁边一飘,竟像片叶子似的避开了剑锋。李石追着她砍出房门,月光下,那素色的身影在回廊上翩跹,始终离他几步远。追到后院那株红梅树下时,女子突然一跃,踩着枝桠往上轻飘,裙角扫过花瓣,带起一阵香风。
\"忽\"地一下,她化作点点红光,钻进了花苞里,枝头那朵最艳的红梅颤了颤,花瓣上的雪珠簌簌落下。
李石握着剑站在树下,突然觉得手脚发软。方才那轻盈的一跃,绝非凡人能及。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想回房,腿却像灌了铅,怎么也动不了。直到更夫摇着铃走过,昏黄的灯笼照在他惨白的脸上,他才哆哆嗦嗦地跟着更夫往回走,一路上总觉得背后有双眼睛在看。
第二夜,那女子又来了。
起初只是黑暗中一点小小的圆光,像萤火虫似的在帐子外晃。李石屏住呼吸盯着那光,看着它慢慢变大,渐渐显出眉眼轮廓,最后凝成清晰的人形,还是昨夜那身素裙,静静地站在床前。
这次李石没敢再动。他缩在被子里,睁着眼到天亮,只要一合眼,就觉得那身影在眼前晃。
他的好友赵庄叔等人来凑科举的热闹,听说了这事,都觉得稀奇,便留在书房陪他。\"知几兄放心睡,我们盯着,保准叫你。\"赵庄叔拍着胸脯保证,几人轮流守夜,烛火燃了一夜。
可那女子像是能穿透烛火似的,李石刚打个盹,就见她坐在窗台上,手里拈着片红梅瓣,正对着他笑。他惊叫着坐起,赵庄叔等人慌忙点亮更多油灯,却什么也没看见,只闻见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梅香。
\"罢了,这是缠上我了。\"李石瘫在椅子上,心里又悔又怕。悔的是当初不该戏题诗句,怕的是这不知是仙是鬼的东西,到底要做什么。
后来李石随王相之去成都,那女子竟也跟了去。在锦官城的客栈里,他夜里推开窗,看见她站在对面的酒旗之下,风吹动她的裙角,像朵盛开的白梅。
有人给他出主意:\"青城山的丈人观是神仙洞府,那里的灵气重,她定不敢去。\"李石抱着一线希望去了,可夜里打坐时,睁眼就见她坐在蒲团上,指尖蘸着露水,在石桌上画着梅花。
他彻底没了办法,只能听之任之。这女子从不说话,也不碰他的东西,只是远远地看着,有时在灯下,有时在窗前,有时在赶路的马车外,像个沉默的影子。李石渐渐习惯了她的存在,甚至在写诗时,会下意识地想:她看了会觉得好吗?
一年后,李石要回东川。路过灵泉县时,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雪。马车行到朱真人分栋山下,刚要进入简州境内,他掀起车帘,习惯性地往窗外看——往常这个时候,那素色的身影总会站在路边的树下,可今天,只有光秃秃的枝桠在风里摇晃。
\"她没跟来?\"李石心里竟空落落的。
他让车夫停下,自己跳下马车,往回走了几步,又站在高处望了望,分栋山的轮廓在暮色中模糊不清,哪有半个人影。空气中的梅香,不知何时已经散了。
回到东川的日子,李石常常对着窗外发呆。案上的诗稿堆了厚厚一叠,却再也没写过关于红梅的句子。他偶尔会想起蜀州那株百年红梅,想起雪夜里那轻盈的一跃,想起屏风上那娟秀的字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说不清是怅然,还是释然。
乾道年间,李石官至尚书郎。一次同僚聚饮,有人说起各地的奇闻,他端着酒杯,听着别人讲狐仙鬼怪,突然笑了笑,没说话。
窗外的月光正好,像极了蜀州那个初遇的夜晚。他仿佛又闻到了那淡淡的梅香,看见那素色的身影坐在胡床上,指尖轻轻划着扶手上的花纹,安静得像一幅画。
或许,有些相遇,本就不需要答案。就像那年冬天的红梅,开了又谢,谢了又开,而那个沉默的影子,只是恰好路过他的青春,留下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记忆,便随着风雪,消散在时光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