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三年的雨,总带着股挥之不去的潮气。李摭推着独轮车走过缙云县城的青石板路时,车轴发出\"吱呀\"的哀鸣,像极了他此刻的心境。车斗里堆着半旧的书箱,妻子王氏抱着刚满周岁的小儿子李衡,大儿子李恒牵着二儿子李恕的手,三个孩子的鞋上都沾着泥——这是他们渡江来南方的第三个月,从济南到缙云,一路丢了不少家当,唯有书箱被李摭护得严实,边角连道划痕都没有。
\"到了。\"李摭停在一处低矮的院落前,院墙是用黄泥糊的,墙头还冒出几丛野菊。这是他托人寻的暂居处,虽简陋,却比路上的破庙安稳。王氏刚要说话,怀里的李衡突然哭了起来,哭声在雨里格外清亮。
李摭摸了摸口袋里的调令——台州教授,正七品,不算高,却足够让一家人糊口。他望着雨幕里模糊的远山,叹了口气:\"等安顿下来,我就去台州赴任,你们先在这儿住着,我每月寄钱回来。\"
王氏点点头,用衣角擦了擦李摭脸上的雨水:\"路上当心,到了就捎个信。\"她知道丈夫心里的抱负,也知道这乱世里,能有个安稳差事,已是幸事。
半月后,李摭骑着借来的驴,独自往台州去。路过括苍山时,雨下得更大了,他躲进山神庙避雨,见神像前的香炉里插着三炷残香,便添了些自己带的线香。火苗在风中摇晃,他对着神像拱了拱手:\"若能在台州安稳任教,必重修庙宇。\"那时的他,还不知道,有些承诺,要等到来世才能兑现。
台州城的城墙带着战火后的斑驳,城门处的守军查验过文书,笑着对李摭说:\"李教授是济南来的?赵钤辖也是北方人,你们准合得来。\"
赵士垚确实是个爽朗人,见李摭单车赴任,当下便拉着他去了钤辖廨:\"教授廨离州学太远,你住着不便,我这西边有处空院,你先搬来住,咱们也好有个照应。\"
李摭看着那处小院,院里有株老桂树,树下摆着张石桌,正合他读书的心意,便谢了赵士垚:\"如此叨扰,愧不敢当。\"
\"自家兄弟,说这些见外话。\"赵士垚拍着他的肩膀,\"我看你行李里多是书,正好,我那小儿子顽劣,往后让他跟着你读书。\"
两人越谈越投契,从孔孟之道聊到南北战事,从经史子集说到地方掌故。李摭发现,赵士垚虽是武将,却极敬重文人,府中藏书竟不比州学少。
住了半月,李摭将小院稍作修葺,糊了窗纸,修了台阶,又请人打了张书案,才算有了个像样的住处。他写信让王氏带着孩子来,信里特意提了赵士垚的照拂,让她放心。
等待家人的日子里,李摭常去州学授课。学生们多是本地子弟,虽口音不同,却都学得认真。他讲《论语》时,总爱说:\"乱世更要读书,文脉不断,国就不会亡。\"台下的学生们便齐声应和,声音在空荡的学宫里回荡,竟有了些振聋发聩的意味。
一日,赵士垚来访,见李摭正在批改文章,笑道:\"你这案头堆得比山高,也该歇歇。我那后院有座小楼,能望见江景,上去喝杯茶?\"
李摭跟着他往后院走,那小楼确实雅致,栏杆上爬满了牵牛花,站在楼上,能看见椒江的水波在阳光下泛着金光。\"景致不错。\"李摭赞道。
赵士垚递给她一杯茶:\"往后闷了就来这儿,我让下人常打扫着。\"
李摭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心里暖了些。他那时只当这是寻常的同僚情谊,却不知这小楼,竟藏着关乎他性命的预兆。
王氏带着孩子来的前一日,赵士垚的小儿子赵不拙突然跑到李摭院里,脸色发白:\"李先生,我家后院的小楼不对劲。\"
李摭放下笔:\"怎么了?\"
\"方才我上去玩,听见楼里有车马声,还有人唱歌,可我爬上去看,里面空无一人。\"赵不拙攥着衣角,\"我爹说让我别胡说,可那声音太真了。\"
李摭笑了笑:\"许是你听岔了,江边常有商船经过,声音顺着风传过来,难免听错。\"他虽这么说,却还是跟着赵不拙去了后院。
小楼的门虚掩着,推开门时,一股凉气扑面而来,与外面的暖春格格不入。李摭走上二楼,栏杆上的牵牛花蔫了几片,地上积着层薄灰,不像有人来过的样子。\"你看,没人吧。\"
赵不拙挠挠头:\"可我明明听见了......\"
正说着,楼下传来赵士垚的声音:\"不拙,瞎跑什么?\"他见李摭也在,便道,\"让先生见笑了,这孩子总爱编些离奇故事。\"
李摭忙道:\"孩童天性,无妨。\"心里却记下了这桩怪事,只是没说破。
次日,王氏带着孩子到了台州,李摭忙着安顿家人,渐渐把小楼的事忘了。直到半月后,他去赵府赴宴,席间赵士垚醉后笑道:\"说出来你别笑,自你住进来,我那后院小楼倒安静了,先前总闹些动静,如今倒成了个清静地方。\"
李摭心里一动,却只是举杯笑道:\"许是沾了书卷气,邪祟不敢来了。\"
宴后,李摭独自走回家,月光照着石板路,像铺了层霜。他想起济南老家的书房,想起渡江时丢的那箱宋版《礼记》,心里有些怅然。路过那座小楼时,他停了停,见楼里漆黑一片,便转身回了家——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这世间的异事,从不会无缘无故出现。
入夏后,台州多了些闷热。李摭在州学授课时,总觉得精神不济,时常走神。学生们发现,先生讲课时,眉头总锁着,像是有什么心事。
一日,他批改文章到深夜,案头的油灯突然晃了晃,火苗变成了青绿色。他揉了揉眼睛,以为是眼花了,刚要继续落笔,却听见耳边有人低语:\"录事,你忘了当年的错了?\"
李摭猛地抬头,屋里空无一人,只有窗纸被风吹得沙沙响。他定了定神,自嘲道:\"许是太累了。\"便吹了灯去睡。
可那声音总在耳边盘旋,有时是在授课时,有时是在读书时,甚至在梦里,都有个模糊的影子对他说:\"你欠的债,该还了。\"
他日渐消瘦,脸色也变得蜡黄。王氏看着心疼,炖了鸡汤给他补身子,他却没什么胃口。\"是不是教书太累了?\"王氏担忧地问。
李摭摇摇头:\"没事,过些日子就好了。\"他不想让家人担心,可心里的不安却越来越强烈。
七月初七那天,赵士垚来看他,见他形容憔悴,吓了一跳:\"德粹,你这是怎么了?病了?\"
李摭苦笑:\"许是吧,总觉得精神不济。\"
赵士垚沉吟道:\"要不要请个郎中看看?\"
\"不必了,\"李摭摆摆手,\"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他顿了顿,像是下定了决心,\"士垚,有件事,我憋了很久,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便是。\"
李摭望着窗外的老桂树,声音低沉:\"我总觉得,我前生不是凡人。\"他说起那些低语,说起那青绿色的火苗,说起梦里的影子,\"我隐约记得,我曾在天曹当差,是个录事,因犯了错,才被贬到人间。可我到底犯了什么错,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赵士垚愣住了,他虽爽朗,却也听过些鬼神之说,当下便敛了笑容:\"德粹,你莫不是......\"
\"我知道这听起来荒唐,\"李摭打断他,\"但我近来总觉得,大限将至。若我真有个三长两短,妻儿便拜托你照拂了。\"
赵士垚急道:\"胡说什么!你正当壮年,怎会......\"
\"我心里清楚,\"李摭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大概半月后,我会发恶疮而死。这是报应,躲不掉的。\"
赵士垚还想劝,却见李摭眼神坚定,不似玩笑,只得叹了口气:\"你放心,若真有那么一天,我定不会亏待你家人。\"他心里却盼着,这只是李摭一时的胡思乱想。
李摭的预感,比他说的来得更早。
不过十日,他便觉得脑后发痒,起初以为是蚊虫叮咬,后来竟肿了起来,一碰就疼。王氏找来郎中,郎中诊脉后,脸色凝重:\"这是疽,凶险得很,需得好生调养,忌怒忌忧。\"开了方子,却也摇了摇头,显然没什么把握。
赵士垚来看他时,李摭正疼得龇牙咧嘴,王氏在一旁掉眼泪。\"怎么会这样......\"赵士垚红了眼眶。
李摭忍着疼,笑了笑:\"我说过,躲不掉的。\"他让王氏带孩子们出去,单独对赵士垚说,\"我那书箱里,有本《论语》,是我祖上传下来的,你替我交给李恒,让他好好读书。还有,我欠州学的束修,你帮我还了......\"
话没说完,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赵士垚忙扶着他:\"别说了,我都记下了。你安心养病,会好起来的。\"
可病情却一日重过一日,那疽长得极快,不过两日,便蔓延开来,露出了骨头。李摭躺在床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只是眼神还清明,望着天花板,像是在想什么。
王氏日夜守着他,眼睛哭得红肿。三个孩子也知道父亲病重,不敢吵闹,只是守在床边,大的牵着小的,眼泪汪汪。
第七日夜里,李摭突然精神了些,让王氏把赵士垚请来。赵士垚赶到时,见他气息微弱,忙上前:\"德粹,我在。\"
李摭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说出来,眼睛慢慢闭上了。油灯的火苗晃了晃,终究是灭了。
王氏的哭声在夜里响起,凄厉得让人心碎。赵士垚站在床边,望着李摭平静的脸,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没能留住他。
李摭死后第三日,家里请了僧人做法事。王氏一身素服,跪在灵前,三个孩子不懂死亡意味着什么,只是跟着母亲掉眼泪。
午后,负责做饭的庖婢突然身子一僵,手里的菜篮子掉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众人吓了一跳,见那婢子直挺挺地站起来,走到灵前,拿起香,动作竟与李摭平日的模样有几分相似。
\"这是......\"王氏吓得后退了几步。
婢子转过身,声音变了,低沉沙哑,正是李摭的语气:\"别怕,是我。\"
赵士垚恰好在此时赶来,见此情景,虽惊讶,却很快镇定下来:\"德粹?\"
\"是我,\"庖婢点点头,\"劳烦士垚兄,让家里人今晚设醮谢罪,我在生时隐恶太多,此刻受谴正重。\"
赵士垚不敢耽搁,立刻让人去请道士。道士赶来设了法坛,庖婢(或是说李摭的魂魄)穿着王氏找来的青袍,戴着幞头,手持玉简,竟有了几分官仪。他跪在炉前,焚香祷告,动作一丝不苟,连道士都暗暗称奇。
邻里听闻此事,都来看热闹,挤在院门口议论纷纷:\"李教授果然不是凡人......这是有冤屈吧......\"
醮事毕,庖婢身子晃了晃,又恢复了原样,茫然地看着周围:\"我怎么在这儿?\"
赵士垚送走道士,对王氏说:\"德粹魂魄未散,定是有未了的心愿。\"
王氏哽咽道:\"他总说自己前生有错,如今......\"
赵士垚道:\"我会照他说的做,你放心。
三日后,庖婢再次被附身,找到赵士垚时,神色比上次急切:\"士垚兄,我蒙道力相助,已脱苦趣,却要化作异类,在郡城某桥下受苦。三日后,你若有空,去看看我。\"
赵士垚追问:\"是哪座桥?化作什么异类?\"
庖婢却不再说话,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赵士垚心里不安,三日后一早,便带着仆从在郡城里四处寻找。从东门桥找到西门桥,从南桥找到北桥,都没见异常。直到走到城南的青石桥下,才见河边的土坡上,盘着一条巨大的黑蟒,蛇身有水桶粗,半截身子埋在土里,只露出脊背,鳞片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仆从吓得脸色发白,赵士垚却定了定神,想起李摭的嘱托,让人取来一壶酒,亲自走到桥边,将酒酹在地上:\"德粹,是我来看你了。\"
巨蟒的头从土里探出来,吐了吐信子,眼神竟带着几分哀戚。它望着赵士垚,像是想说什么,却只是摆了摆尾巴,又缩回了土里。
赵士垚叹了口气,对着土坡拱了拱手:\"你且安心,家中诸事,我会照拂。\"转身时,心里却五味杂陈——昔日同窗,竟成了这般模样,世事无常,莫过于此。
回到李府,他对王氏说了此事,王氏哭得更凶了:\"他前生到底犯了什么错,要受这般苦......\"
赵士垚安慰道:\"既是赎罪,总有解脱之日。\"心里却盼着那一日早些到来。
又过了半月,庖婢第三次被附身,这次是在夜里,她径直走到赵士垚府上,守门的仆役见是李府的婢子,不敢拦,直接引到了内院。
赵士垚见她来,忙问:\"德粹?\"
庖婢点点头,脸上露出几分喜色:\"士垚兄,我得脱蟒身了。上天垂怜,许我去南岳做判官,虽在阴间,却也有威权,比在人间自在多了。\"
赵士垚松了口气:\"这就好,这就好。\"
\"只是我那妻儿......\"庖婢的声音低了下去,\"孩子们还小,王氏一个妇人,怕是撑不住。\"
赵士垚道:\"你放心,我已写信给你从兄李德升,他在天台任职,不日便会来接他们去抚养。\"
庖婢(李摭)拱手道:\"如此,多谢士垚兄。我这便要去南岳赴任,往后怕是难再相见。\"他顿了顿,又道,\"若有来生,定当报答。\"
赵士垚摆摆手:\"你我兄弟,说这些做什么。一路保重。\"
庖婢深深一揖,转身向外走去,走到门口时,突然回头,对着赵士垚笑了笑,那笑容,竟与李摭生前一般温和。
次日,李德升果然从天台赶来,见了王氏和三个孩子,唏嘘不已,当即决定带他们回天台抚养。
赵士垚帮着料理了行装,送他们出城时,李德升握着他的手:\"大恩不言谢,士垚兄的情分,我记着。\"
赵士垚望着马车远去,心里空落落的。他回到府中,走到那座小楼前,见牵牛花又开了几朵,只是再没听到过什么异声。
多年后,赵不拙长大成人,考中了进士,赴任前,赵士垚把李摭的故事讲给了他:\"你李伯父,前生是天曹录事,因过错贬入人间,死后先为蟒,后为南岳判官。这世间的事,一饮一啄,皆有定数,唯有心存善念,方能行得正、走得远。\"
赵不拙记下了父亲的话,在任上清正廉明,颇有政绩。他常对人说:\"我有位伯父,虽为判官,却教会我,人间的公道,比阴间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