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州的雨,总带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
谯门内侧的老槐树刚抽出新芽,淡绿的叶瓣上还沾着夜露,被清晨的风一吹,簌簌落在青石板上。录事参军何砚之牵着马走过时,鞋尖碾过片蜷缩的花瓣,混着砖缝里钻出的青苔,在石板上洇出块深绿的痕。
\"何参军早。\"守门的老卒倚着斑驳的门柱,手里的酒葫芦晃出细碎的响,\"今儿郡守要去南坛祭雨,您可得早些去衙署候着。\"
何砚之\"嗯\"了声,目光越过谯门,落在斜对面那座小庙上。庙门是两扇朽坏的木门,门板上的红漆早已剥落,露出底下发黑的木茬,门楣上\"土地祠\"三个字被雨水泡得发胀,\"地\"字的最后一捺已经断成了两截。
这庙他打小儿就见过。相传建谯门时,这土地神就守在这儿了,论年岁,比永州城里半数的老宅子都长。只是如今香火稀稀拉拉,除了初一十五有几个老妇来烧柱香,平日里连鸟雀都懒得在檐下筑巢。
他没再多看,翻身上马往衙署去。马蹄踏过积水,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袍角,那股潮湿的霉味又漫了上来,像极了小庙里常年不散的气息。
当夜,何砚之做了个梦。
梦里还是那座小庙,只是门没朽坏,红漆亮得能照见人影,\"土地祠\"三个字是烫金的,在月光下泛着暖光。庙前的香炉里插着三炷香,烟丝袅袅,绕着个穿青布袍的老者往上飘。
老者看起来六十上下,鬓角有些白,颔下三缕须髯却黑得发亮,手里拄着根枣木拐杖,杖头雕着只小兽,细看竟是只缩着爪子的土拨鼠。他见了何砚之,忙拱手作揖,动作里带着股小心翼翼的局促。
\"何参军,老朽有礼了。\"老者的声音像浸在水里的木头,闷得发沉,\"冒昧请您来,是有桩难事相求。\"
何砚之虽在梦里,却也知对方非凡人,忙拱手回礼:\"老神仙客气了,不知有何吩咐?\"
老者叹了口气,拐杖往地上轻轻一顿,庙门前的青石板突然裂开道缝,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蚁穴。\"您也瞧见了,老朽不过是方土地神,管着这谯门附近的一草一木、一虫一蚁,实在算不得什么尊贵神仙。\"他抬眼望向谯门方向,那里隐约有车马声传来,老者的身子竟微微发颤,\"可郡守大人每次出入谯门,仪仗总得从庙前过,按规矩,我得跪迎。可我这庙小,容不下那么大的阵仗,每次躲在神像后头,都被仪仗的煞气冲得头疼。\"
何砚之恍然。永州郡守是个极讲排场的人,每次出行,前有鸣锣开道的,后有举伞扇的,光是护兵就有二十来个,车马从谯门到南坛,一路浩浩荡荡,确实要从土地祠前经过。
\"您的意思是......\"
\"求您给老朽这庙门挂个帘。\"老者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不好意思,\"不用多华贵,粗布的就行。郡守仪仗过的时候,我把帘子放下,也算全了他的体面,我也不用躲躲藏藏的......\"他从袖中摸出枚铜钱,递过来,\"这是老朽的香火钱,不成敬意。\"
铜钱是青铜的,边缘磨得发亮,上面刻着\"太平\"二字,触手温温的,不像寻常铜钱那般冰。何砚之刚要接过,突然听见衙署的打更声,\"当\"的一下,惊得他猛地睁开眼。
窗外的月光正落在床前,地上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像极了梦里老者的拐杖。何砚之摸了摸枕头,空的,哪有什么铜钱?他笑了笑,只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可第二夜,那梦又来了。
还是那座小庙,还是那个老者,只是这次他的青布袍上沾了些泥点,须髯也乱糟糟的,像是受了委屈。\"何参军,您若是觉得为难,老朽也不勉强......\"他说着,往庙后指了指,那里的几株桃树不知怎的,花瓣落了满地,\"昨儿郡守去城西查粮仓,仪仗又从这儿过,我躲慢了些,被他的伞盖煞气冲了,桃树都落了果......\"
何砚之心里一动。他今早确实听衙役说,城西土地祠的桃树不知为何,结的果子全掉了,连树叶子都黄了大半。
\"老神仙放心,这事我记下了。\"何砚之这次没犹豫,\"不过是块帘子,谈不上为难。\"
老者一听,眼睛亮了,忙从袖中又摸出样东西——是颗圆润的石子,青灰色的,上面布满细密的小孔。\"这是谯门底下的'镇门石',您把它压在帘角,能挡些煞气。\"他把石子往何砚之手里塞,\"明日一早,您去布庄挑块布,我......我让庙后的老槐树给您指条近路。\"
这次何砚之醒得早,天刚蒙蒙亮。他坐起身,发现掌心竟真的握着颗石子,青灰色,布满小孔,正是梦里那枚。窗外的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他披了件外衣,径直往布庄去。
刚走出巷口,就见条黄狗蹲在路边,见了他就摇尾巴,转身往东边跑,跑几步又回头看他,像是在引路。何砚之跟着黄狗拐了个弯,竟真的有条近路,比平日里少走了半柱香的功夫。布庄的掌柜见他来,笑着说:\"何参军来得巧,刚到了批蓝粗布,结实得很,做门帘正好。\"
何砚之挑了块靛蓝色的粗布,又买了副竹帘架,付了钱往土地祠去。庙门还是那扇朽坏的木门,只是门后的几株桃树真的蔫蔫的,叶子黄得像被晒过。他找了两个杂役,三下五除二就把布帘挂了起来,又将那颗镇门石压在帘角。
蓝布帘垂下来,正好遮住\"土地祠\"三个字,风一吹,布面上的褶皱轻轻晃动,倒像是老者在点头。何砚之看着,心里突然松快了许多。
当天下午,郡守又要出行,这次是去南坛祭雨。何砚之特意跟在仪仗后面,想看个究竟。快到土地祠时,他看见那蓝布帘突然轻轻晃了晃,像是有人从里面拉了一把。郡守的车马从庙前经过时,仪仗队的领队本想让护兵去踹门,说\"小小土地祠也敢挡道\",却不知怎的,脚下一滑摔了个跟头,等爬起来,车马早已过了庙门。
何砚之站在远处,看见布帘后隐约有个青布袍的影子,对着他的方向拱了拱手。
夜里,他没再做梦。但第二天一早,去土地祠上香的老妇回来,都啧啧称奇:\"怪了,今儿那土地祠的香炉里,三炷香烧得笔直,烟丝都缠成了团,像是有神仙显灵呢!\"
过了几日,何砚之去谯门巡查,见那蓝布帘洗得干干净净,竹架也修过了,帘角的镇门石旁,还摆着几瓣新鲜的桃花——想来是老者的谢礼。
后来,何砚之告老还乡,把这事讲给了儿子何休听。那时何休刚中了进士,要去化州当知州,何砚之特意把那颗镇门石交给儿子:\"你记住,神仙也好,凡人也罢,都有自己的难处。能帮一把时,就别吝啬。哪怕只是块布帘,也能暖了人心,敬了鬼神。\"
何休把这话记在心里。到了化州,他见州衙旁的土地祠也破旧,便让人修了修,还特意挂了块布帘。据说那之后,化州连年风调雨顺,百姓都说,是何知州心善,连土地神都念他的好呢。
而永州谯门旁的那座土地祠,蓝布帘换了一茬又一茬,却总有人记得,很多年前,有位何参军,为土地神挂了块帘,挡了些煞气,也暖了段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