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丁未年的春雨,把泉州南安县的土路泡得黏糊糊的。金溪渡的艄公老金蹲在渡口岸边,吧嗒着旱烟,看着对岸忙忙碌碌的人影——江给事家的人正在南岸刨土,据说要葬江老夫人。
“这金溪邪门得很哟。”老金吐了个烟圈,烟圈在雨雾里晃了晃,散了,“宽百来丈,底下暗流跟刀子似的,前年有个货郎想游过去,被卷得连草鞋都没剩下。”
旁边的后生接话:“可不是嘛,那谶语说了‘金溪通人行,状元方始生’,多少姓金的改名叫‘通行’,姓方的叫‘始生’,盼着能架座桥,盼着出个状元。可你看这水,别说架桥,竹筏子都得被掀翻。”
正说着,对岸有人挥手喊话,声音被雨打湿了,含含糊糊听不清。老金掐了烟锅子,站起来吆喝:“都让让!江家要搭竹筏子了!”
几个精壮的汉子扛着粗竹来,在水边搭起筏子。竹身被雨水泡得发亮,用藤条紧紧捆在一起,看着倒也结实。可金溪的水太急,刚把筏子推下水,就被浪头掀得打了个转,差点把站在筏上的两个小厮甩下去。
“慢着!”岸上有人喊。是南安知县,穿着蓑衣,手里举着把油纸伞,“用麻绳把筏子串起来,一头拴在北岸老榕树上,一头固定在南岸桩子上,这样稳当些。”
众人七手八脚照做。粗麻绳在雨里绷得紧紧的,竹筏顺着绳子慢慢往对岸漂,像条被牵着的水蛇。江给事一身素服,站在岸边,看着筏子载着工匠和工具,颤颤巍巍到了南岸,才松了口气。
“江大人,这筏子也就通个单人轻物,算不上‘通人行’吧?”有人小声嘀咕。
江给事没接话,只是望着金溪的水。水流撞击着礁石,溅起的水花在雨里白得刺眼,他想起母亲生前总说:“这溪要是能平平稳稳过人,咱南安啊,就该出贵人了。”
雨下得大了,竹筏在绳上晃晃悠悠,一趟又一趟。老金蹲回岸边,重新装了烟丝:“搭这临时筏子也算‘通人行’?我才不信……”话没说完,筏子上的小厮突然喊起来:“生了!夫人生了!是个大胖小子!”
南岸的人都欢呼起来,连雨丝里都裹着喜气。江给事愣了愣,随即眼眶就红了——母亲出殡这天,家里添了个男孙,还是在这竹筏勉强“通人行”的日子。
老金咂咂嘴,烟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奇了……这刚搭起筏子,江家就添丁,莫非那谶语,应在这儿了。
那竹筏子在金溪上晃了三个多月,麻绳被水流泡得发涨,又被日晒得发脆。入夏的一个午后,突然刮起大风,筏子上载着两担纸钱——是江家派人去南岸祭扫的。风卷着纸钱漫天飞,像白蝴蝶,麻绳“嘣”地断了,筏子没了牵引,被浪头推着往下游冲。
“救命!”筏上的小厮吓得哭喊,手忙脚乱想抓点什么,却只捞到几把水。
岸上的人急得跺脚,老金脱了褂子就要跳下去,却被旁边的人拉住:“老金你不要命了!这水底下有暗礁!”
眼看筏子要撞向一块突出的巨石,突然从下游划来一只小渔船,船上的渔夫甩过一根竹篙,小厮死死抓住,才被拖了回来。
“多谢陈叔!”小厮趴在船上咳水,吓得脸色惨白。
渔夫陈叔叹口气:“这麻绳哪经得住折腾?江大人也是,非要守着那临时筏子,不如正经修座桥。”
这话传到江给事耳朵里,他沉默了很久。修桥?他不是没想过,可金溪底下的暗流太凶,打桩都打不稳,工匠们试过几次,桩子刚下去就被冲歪,还伤了人。
“先把绳子换了吧。”他对属下说,“用铁链,再粗再结实的铁链。”
铁链沉在水里,泛着冷光,果然比麻绳耐用。竹筏子顺着铁链滑,稳当多了。只是铁链总被水下的石头磨,每隔些日子就得换,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成了金溪渡常有的动静。
江家的小孙孙慢慢长大,乳名叫“桥儿”,总爱被奶妈抱到北岸看筏子。小家伙指着铁链,咿咿呀呀地叫,像在学大人说“桥”。江给事站在旁边,看着儿子的笑脸,又看看湍急的金溪,心里总有个念头在冒:等桥儿再大些,一定要在这里架座真的桥,让金溪真正“通人行”。
这年秋闱,南安有个姓方的秀才中了举人,他祖父当年特意给改的名“方始生”,如今逢人就说:“你看!谶语要应验了!我家始生中了举,下一步就是状元!”
可没人信他。方举人的文章写得四平八稳,却少了点灵气,连主考官都批“匠气过重”。老金还是蹲在岸边抽烟,看着方举人坐船去赴京赶考,摇摇头:“这要是能中状元,金溪的水都能变甜喽。”
方举人果然落榜了。回来那天,路过金溪渡,看着铁链上的锈迹,突然红了眼眶,蹲在岸边哭了:“我改名改了二十年,还是没等到……”
老金递过去一块帕子:“哭啥?谶语里说的‘状元’,说不定不是你呢。
桥儿十岁那年,金溪闹了场大洪水。铁链被冲得松了扣,竹筏子撞在礁石上散了架,南岸江老夫人的坟差点被淹。江给事带着人往坟上堆沙袋,脚陷在泥里,每走一步都费劲。桥儿也跟着,小小的身子扛着个小布包,里面装着母亲亲手缝的护身符,要给祖母“送去”。
“爹,为什么不架座石桥?”桥儿仰着小脸问,雨水顺着他的额发往下淌,“先生说‘石可载道’,石头桥肯定冲不垮。”
江给事摸了摸儿子的头,没说话。这些年他没少打听架桥的法子,甚至请了泉州府的工匠来看,可工匠们探了水深,摇着头说:“底下全是流沙,石桩立不住,架了也是白搭。”
洪水退了,江给事却像着了魔,天天泡在金溪渡。他让人在两岸打了无数个小木桩,想试试哪里的底最硬;又让人测水流,记下水急的时辰、水缓的时辰,密密麻麻记了一大本。桥儿放学就来陪他,拿着小本子,歪歪扭扭地抄父亲的记录,偶尔问:“爹,这里的水是不是在转圈圈?”
“是涡流。”江给事指着水面的漩涡,“就是这漩涡,把桩子转松的。”
桥儿盯着漩涡看了半天,突然说:“那我们就把桩子打得比漩涡深,让它转不动!”
江给事心里一动。是啊,打不深,那就往更深里打。他托人从福州请来了会“沉井法”的工匠——先在水底挖个大井,把井壁砌牢,再往井里填石头,直到石头桩子稳稳扎根在硬土上。
这法子费钱费力,工匠们在水里泡了整整一个冬天,手脚都冻裂了。江给事把家里的积蓄拿出来,又找乡绅募捐,连桥儿的压岁钱都捐了出去。桥儿捧着钱罐子,认真地说:“我是桥儿,桥得靠我呢。”
开春的时候,第一根石桩终于立住了。黑沉沉的石头从水面露出半截,像个倔强的巨人,任凭水流撞击,纹丝不动。江给事摸着石桩,手指被溅起的水花打湿,却笑了——他仿佛看见无数根这样的石桩连起来,变成了桥。
消息传开,南安人都来看热闹。有人说:“这下‘金溪通人行’真要成了!”姓金的、姓方的又热闹起来,连刚出生的娃娃都被起了带“通”“生”的名字。
桥儿却不关心这些,他只爱蹲在石桩旁,看父亲和工匠们画图纸。图纸上,石桩之间连着石板,石板上刻着花纹,像金溪的水纹。他悄悄在图纸角落画了个小小的自己,站在桥上,手里举着书。
“桥儿想当状元?”江给事看见儿子的画,笑着问。
桥儿脸一红,低下头:“先生说,读书要像这石桩,得扎得深。”
江给事没再说什么,只是把那张画仔细折好,放进了怀里。他知道,儿子心里的“桥”,比金溪上的桥,更沉,也更稳。
桥儿十七岁那年,金溪上的石桥终于合龙了。
青灰色的石板铺得整整齐齐,石栏上刻着水波花纹,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最妙的是桥中间的那块石板,工匠们特意留了个空位,让江给事题字。他想了想,写下“通济桥”三个大字——通往来,济民生,比“通行”更实在。
揭牌那天,南安人挤得水泄不通。老金拄着拐杖,站在桥头上,看着人来人往,笑得合不拢嘴:“活了大半辈子,总算见着金溪‘通人行’了!”
桥儿穿着新做的襕衫,跟着父亲在桥上走。石板被踩得“咚咚”响,像在回应他心里的鼓点。这年他要去赴考,行囊里装着父亲当年那张画,还有母亲缝的护身符。
“别紧张。”江给事拍着他的肩,“就像走这桥,一步一步踩稳了,就到了。”
桥儿点点头,踏上了去临安的路。他没改名,就叫江桥,可南安人都说,这孩子是踩着通济桥出生的,谶语里的“状元”,一定是他。
秋闱、春闱,江桥一路过关斩将。他的文章里总带着金溪的水汽——写治河,他说“水有性,堵不如疏,如金溪之漩涡,顺其势而导之,则桥可立”;写民生,他说“百姓如溪中石,看似散,实则连,架桥者需知石性,更知水性”。主考官看了,批了个“通彻”,把他的卷子呈给了皇帝。
放榜那天,临安的阳光正好。江桥挤在人群里,仰头看榜,从榜首往下找。看到“一甲第一名 江桥”时,他愣了愣,仿佛听见金溪的水流声,听见通济桥石板的“咚咚”声,还听见小时候奶妈抱着他,在渡口岸边念的谶语。
“金溪通人行,状元方始生。”
原来不是要姓金姓方,是要等金溪真的“通人行”,等那个踩着桥长大的孩子,把桥修进心里,修进文章里。
消息传回南安,通济桥上挤满了人。老金哭得老泪纵横,把烟锅子都扔了:“应验了!真应验了!”江给事站在桥中间,摸着“通济桥”三个字,突然想起桥儿小时候画的那张画——小小的人站在桥上,举着书,眼里的光,和今天的阳光一样亮。
后来,江桥成了有名的贤相,总爱劝诫同僚:“治世如架桥,别总盯着‘状元’的虚名,先想想脚下的石桩扎稳了没,水里的暗流摸清了没。”
而金溪的通济桥,站在那里,看了百年流水,听了百年读书声。桥栏上的水纹被磨得光滑,像被无数只手摸过——那些手,有的扛着货,有的捧着书,有的牵着孩子,都在这桥上走过,走向更远的地方。
人们渐渐忘了最初的谶语,只记得:金溪上有座桥,桥那头,出过一个懂水、懂桥、更懂人的状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