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黄县挨着抚河,水边长大的人,十个里有八个懂船。当地有种本事叫“相船”,不用看什么书本图谱,全凭一双眼睛,父子相传,秘不示人。说是能从船的木纹、板缝、龙骨走向里,看出吉凶祸福,准得让人咋舌。
乾道五年的春天,县民莫寅造了艘大舰。这船有三丈多长,吃水深,能装几十石货物,船帮刷着桐油,在阳光下泛着亮闪闪的光。莫寅是个敢闯的汉子,想靠这船跑淮东贩盐,听说相船的能断船运好坏,特意揣了串沉甸甸的大钱,请了个姓陈的老相船师来看看。
陈老师傅六十多岁,眼睛有点浑浊,却透着股精光。他围着船转了三圈,手指敲敲船帮,听听声响,又弯腰瞅了瞅船底的接缝,眉头越皱越紧。莫寅心里打鼓,递上钱:“陈师傅,您给句实在话,这船……能跑远路不?”
陈老师傅掂了掂钱,没接,叹口气:“莫老弟,这船是雌船的底子,却长出了雄船的骨相。你瞧这舱中间那块横板,”他指着舱底一块突出的厚木板,“像不像矛尖?直愣愣戳在中间,这叫‘体雌得雄,矛板居中’,按相船的法子,是凶相啊。”
莫寅脸一白:“凶相?会出啥岔子?”
“官事少不了,”陈老师傅蹲下来,摸着船板的纹路,“而且,祸会应在船主身上。”
莫寅急了:“那我改改行不行?把那块板拆了?”
“改不了喽。”陈老师傅摇摇头,“船成之日,祸福就定了,动一块板,说不定更糟。”说完,他把钱推回去,“这钱我不能要,你好自为之吧。”
莫寅看着自家新船,心里七上八下的。可船都造好了,总不能扔了?他咬咬牙,揣着三百万大钱,准备先去淮东买盐,想着或许陈老师傅看走眼了。
谁知船刚泊在码头,州里的差役就来了。说是要运上供的官钱去镇江,急缺大船,把莫寅的新舰给拘了去。莫寅没法子,只能自认倒霉,跟着差役上了船,心里却惦记着陈老师傅的话,总觉得不踏实。
船行到鄱阳湖口的大孤山下,突然刮起一阵狂风。风像疯了似的往船帆里灌,“咔嚓”一声脆响,桅杆竟被拦腰吹断了。满船的人都慌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没桅杆怎么行?
“岸边有杉树!砍一棵来当桅杆!”领头的差役喊。
岸边确实长着片杉树林,棵棵笔直。莫寅心里发怵,这荒山野岭的树,说不定有讲究,可差役催得紧,只能让人砍了棵最粗的,削了枝丫,临时当桅杆装上。有人小声嘀咕:“这树看着有年头,别是神树吧?”莫寅没心思细想,赶紧让船继续走。
当天夜里,怪事来了。船刚驶出大孤山范围,满船的人都听见一阵“咚咚”的响,像是有人在船板下敲鼓,又像是巨木断裂的声音,震得人耳朵发麻。那声响来无影去无踪,折腾到后半夜才停,谁也说不清是啥缘故。
过了丹阳,离镇江不远了。这天夜里,莫寅睡得正沉,突然听见舱外有动静。他摸出家里传下来的那把古刀——这刀是祖上留下的,近年每到夜里,刀身总泛着层淡淡的青光,他觉得稀奇,就随身带着——悄没声地往舱外挪。
月光从舱门照进来,他看见几个黑影在甲板上晃,像是想偷东西。莫寅刚要喊人,却见那黑影里,影影绰绰像是有穿铠甲的人在走动,足有几十个,甲片摩擦的“哗啦”声都听得见。他心里一紧,难不成是遇上水贼了?
他攥紧古刀,顺着船舷摸过去,看见一个人躺在甲板的草堆上,睡得正香,手还横在肚子上。莫寅眼睛红了,只当是贼首,举起刀就砍了下去——“噗嗤”一声,那人的右臂应声而断,疼得惨叫起来。
“抓贼啊!”莫寅喊。
满船的人都被惊醒了,举着火把冲出来,一看之下,全都傻了——被砍的哪是什么水贼,是押船的部纲官刘尉!
刘尉疼得满头大汗,指着莫寅说不出话。莫寅也懵了,手里的刀“当啷”掉在地上:“刘……刘大人?怎么是您?”
原来刘尉觉得莫寅懂船又胆大,特意跟他搭同一艘船,夜里睡不着,出来透气,累了就躺在草堆上歇会儿,哪想到会挨这一刀。两人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连句重话都没说过。
莫寅当场就被捆了,押到镇江府狱里。府官审了案子,觉得莫寅故意砍伤朝廷命官,按律当斩。可刘尉养伤时,却让人带话给府官:“别判他死罪。”
府官纳闷,派人去问。刘尉叹着气说:“这怕是上辈子的宿怨,跟这辈子没关系。我还活着,何必取他性命?”
府官听了,也觉得这事蹊跷,就按疑案上报,请求从轻发落。最后,莫寅得以免死,脸上刺了字,发配到邵武军当苦役。
消息传回宜黄,相船的陈老师傅听说了,只是点了点头:“该来的,终究躲不过。那船的凶相,应在官事上,一点没错。”
莫寅的那艘新舰,后来被州里收了,没再跑远路,只在近岸运些粮草。有人说,夜里经过那船,还能听见舱里有“咚咚”的响,像有人在敲船板,又像在叹气。而那把泛青光的古刀,被镇江府没了官,不知流落去了哪里。
宜黄人相船的本事,还在父子间传着。只是往后再有人造新船,总会多请几个相船师看看,遇上“矛板居中”的凶相,宁肯拆了重造,也不敢再赌那“祸福已定”的说法——毕竟,莫寅脸上的刺青,和刘尉空荡荡的袖口,都在提醒着人们:有些预兆,不信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