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州城外的村落,像撒在田畴间的一把豆子,稀稀落落,却透着股安稳的烟火气。村东头有棵老樟树,据说活了上百年,树干粗得要三个壮汉合抱才能围住,枝桠铺展开来,像把巨伞,遮住了半亩地的阴凉。夏日里,村民们爱搬着竹凳在树下纳凉,孩子们围着树干追逐打闹,连过路的货郎,也总爱在树下歇脚,喝口凉茶再赶路。
这年入夏,雨水格外多,连着半个月没见着晴日。田里的稻子喝足了水,疯长着绿,可村民们心里却有些发慌——老人们说,雨下得太久,容易招惹些不干净的东西。
七月十二这天傍晚,乌云像是被人揉皱的黑布,沉沉地压在屋顶上。风刮得紧,院墙上的茅草被吹得呜呜作响,像是有人在暗处哭。村里的狗叫得格外凶,夹着尾巴在巷子里乱窜,家家户户都早早关了门,油灯的光在窗纸上摇晃,透着股说不出的压抑。
“轰隆!”一声炸雷在头顶响起,震得窗棂都在颤。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下来,砸在瓦上、树上、地上,汇成一片嘈杂的轰鸣。也就是在这时,怪事发生了——
不少还没睡沉的村民,隐约听见半空中传来一阵笑声。那笑声不是一个人,像是成百上千人凑在一起,“哈哈哈”地响,震得耳膜发麻。那笑声里没有恶意,倒像是瞧见了什么好笑的事,带着股戏谑的欢快,在雷声雨声里穿梭,听得人头皮发麻。
“当家的,你听见没?”有妇人推了推身边的男人,声音发颤,“天上……好像有人笑?”
男人正攥着烟杆的手顿了顿,侧耳听了听,眉头拧成个疙瘩:“怕不是打雷听岔了?赶紧睡,别胡思乱想。”
可那笑声断断续续,足足持续了一炷香的功夫才渐渐消散。村民们缩在被窝里,听着窗外的雷雨,一夜没敢合眼。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乌云散去,太阳怯生生地探出头,给湿漉漉的屋顶镀上了层金边。村民们推开门,互相张望,眼里都带着昨夜的惊疑。
“你们昨晚……听见笑声了吗?”村西的张老汉拄着拐杖,站在门口问邻居。
“听见了!”好几户人家都应了声,“吓死人了,像是有几百号人在天上笑!”
议论声中,有人忽然喊了一声:“快看老樟树!”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顿时倒吸一口凉气——那棵活了上百年的老樟树,竟被连根拔起,横躺在田埂上!庞大的树冠压垮了旁边的篱笆,树根处的泥土被翻出一大片,湿漉漉的黑泥里还缠着些断裂的草根。
“我的天!这树怎么倒了?”
“昨晚的雷也太凶了吧?连百年老树都能劈倒?”
村民们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有人走近树根处查看,忽然指着泥土惊叫起来:“你们看这是什么!”
众人凑过去,只见翻起的黑泥里,印着一串巨大的脚印。那脚印足有二尺长,一尺多宽,五个脚趾的纹路清晰可见,深陷在泥里,像是有人穿着硕大的鞋子踩过。更让人骇异的是,脚印旁还有两道深深的划痕,像是巨人的腰臂撑在地上留下的,入土足有一尺多深,边缘的泥土被压得实实的。
“这……这不是人的脚印吧?”有年轻人咽了口唾沫,“谁家的脚能这么大?”
“昨晚天上的笑声……难道跟这个有关?”张老汉摸着胡须,脸色凝重,“我听老辈人说,山里的神物有时候会出来走动,难不成是……”
他话没说完,却被旁边的李木匠接了话:“依我看,怕是神物想拔这棵树,没站稳滑倒了,所以引得旁人发笑。”
李木匠指着树根处的泥土,解释道:“你们看这脚印,一只深一只浅,像是发力时脚下打滑;这腰臂的痕迹,分明是摔倒时撑地留下的。想来是这神物费了大力气拔树,没成想脚下一滑,摔了个跟头,周围的同伴瞧见了,才一起笑出声来。”
这话一出,众人再看那脚印和划痕,越看越觉得像那么回事。那深深的腰臂痕,确实像是支撑时留下的;脚印的歪斜,也像是打滑的样子。
“这么说来,昨晚的笑声,是神物们在笑这个摔跤的?”
“这神物也太不小心了,拔棵树还能滑倒。”
“说不定是这老樟树太结实,它拔得费劲,才失了手。”
议论声渐渐轻松起来,先前的恐惧被好奇取代。有人找来尺子,小心翼翼地量那脚印,量到“足长二尺,阔称之”时,忍不住咋舌:“这神物怕是有丈许高吧?”
村里的里正闻讯赶来,看着倒地的老樟树和泥里的巨迹,也觉得稀奇。他让人不要破坏现场,又让人去镇上禀报里胥。里胥来了一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让村民们把树挪到一旁,别挡着路。
村民们七手八脚地找来绳索和撬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老樟树挪到田边。那泥里的巨人迹,被小心地保留着,有人还特意用木板盖住,怕被雨水冲掉。
日子一天天过去,巨人迹在泥里渐渐干涸,变成了浅浅的印记,可关于神物拔树、滑倒被笑的故事,却在村里流传开来。孩子们最爱围着那片土地打闹,模仿神物拔树的样子,“哎哟”一声假装滑倒,惹得大人们哈哈大笑。
秋收的时候,路过的货郎听说了这事,又把故事带到了别的村子。渐渐地,抚州一带都知道了这个趣闻——雷雨夜里,神物拔树失手滑倒,引得众仙发笑,在泥里留下了丈许长的脚印。
有人说,那神物后来定是觉得丢脸,再也没来过村子;也有人说,它悄悄来过,只是没再惊动任何人,说不定就在哪个月夜,又站在老樟树下,望着自己摔倒的地方偷偷发笑。
那棵被拔起的老樟树,被村民们锯成了木板,打了口棺材,给了村里的百岁老人。老人下葬那天,天气晴好,送葬的队伍路过那片留有巨人迹的土地,有人说,好像又听见半空中传来几声淡淡的笑,像风拂过树叶,轻轻巧巧的,却让人心里暖融融的。
或许,这世间的神物,也和凡人一样,有失手的时候,有被取笑的瞬间。而那些留在泥里的痕迹,那些回荡在雷雨里的笑声,不过是想告诉人们:连神物都有狼狈的时刻,寻常日子里的磕磕绊绊,又算得了什么呢?
抚州的田畴依旧绿了又黄,村落里的炊烟依旧升起又散去,只有老人们在冬日的暖阳里,还会对着孩子说起那个雷雨夜的故事,说起泥里的巨人迹,末了总要加一句:“你看,连神物都有滑脚的时候,做人啊,跌倒了再爬起来就是,没啥好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