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年间,河中府有个老兵名叫胡德,生得虎背熊腰,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年轻时跟着府里的捕盗队走南闯北,见过不少稀奇古怪的事。这年胡德刚过而立,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初夏时节,京西一带盗匪作乱,官府抽调人手前往清剿,胡德自告奋勇,跟着一队捕卒便上了路。
京西多丘陵,沿途尽是连绵的麦田,此时麦穗刚抽齐,青黄相间的麦浪在风里翻涌,远远望去像一片起伏的绿海。这日天刚蒙蒙亮,胡德一行人就从驿站出发,沿着田埂往盗匪出没的村落赶。走了约莫两个时辰,日头渐渐毒了起来,晒得人头皮发紧,捕卒们纷纷解开衣襟透气,脚步也慢了些。
“歇会儿吧,再走下去,没等见着盗匪,先被晒晕了!”一个年轻捕卒擦着额头的汗,指着不远处一棵大槐树提议。队正点点头,众人便纷纷涌到树下,拿出水囊大口喝水。胡德靠在树干上,刚喘了口气,忽然听见不远处的麦田里传来“簌簌”的响动,声音又急又密,不像是风吹麦秆的动静。
“谁在那儿?”胡德猛地站起身,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其余捕卒也瞬间警惕起来,纷纷抄起身边的长枪,顺着胡德的目光望去。只见前方的麦垅突然向两侧分开,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底下快速穿行,麦秆被压得弯下腰,形成一道明显的痕迹,正朝着他们这边过来。
“是野兽?”有人低声问道。话音刚落,那东西已从麦田里钻了出来,众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竟是一条水桶粗的大蛇!那蛇通体青黑,鳞片在阳光下泛着冷光,脑袋比碗口还大,两只眼睛像两颗猩红的珠子,吐着分叉的舌头,昂首挺胸地在田埂上疾行,所过之处,麦秆纷纷倒伏,气势骇人。
“好家伙!这么大的蛇!”队正脸色一变,大喝一声,“都愣着干什么?快拿枪刺它!”捕卒们这才回过神来,纷纷举起长枪,朝着大蛇围了过去。那蛇似乎被激怒了,猛地扬起头颅,发出“嘶嘶”的威吓声,尾巴在地上一扫,竟将旁边的一棵小树苗拦腰抽断。
胡德反应最快,他瞅准时机,握紧长枪,猛地朝着蛇身刺去。“噗”的一声,枪尖刺穿了鳞片,扎进蛇肉里。大蛇吃痛,剧烈地扭动起来,胡德被蛇身一带,险些摔倒,他死死攥着枪杆,不肯松手。其余捕卒见状,也纷纷上前,长枪雨点般落在大蛇身上。
一时间,田埂上尘土飞扬,蛇的嘶鸣声、人的吆喝声混在一处。大蛇虽凶猛,却架不住人多,没过多久,动作就慢了下来,猩红的眼睛渐渐失去了神采,最终瘫倒在地上,不再动弹。众人这才松了口气,围着大蛇查看,只见它身长足有一丈多,躺在地上像一截粗黑的树干。
“这蛇怕是成精了,留着也是祸害,不如分了,带回去给兄弟们补补身子。”一个捕卒提议道。众人纷纷赞同,拿出腰间的短刀,将蛇身切成十余块,各自用布包好,提在手里。胡德看着蛇头,觉得这东西颇为稀奇,便把它割下来,挂在自己的枪尖上,打算带回驿站,给大伙儿开开眼。
处理完大蛇,众人歇了片刻,便继续赶路。走了没多远,前方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只见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村妇,领着几个男女快步走来,远远看见胡德枪尖上的蛇头,那村妇突然扑上来,拍着胸脯放声大哭:“我的儿啊!是谁让你这般轻举妄动,白白送了性命啊!”
胡德和捕卒们都愣住了,面面相觑,不知这村妇为何突然哭嚎。“大嫂,你认错人了吧?这是我们刚打死的大蛇,不是你儿子啊!”队正上前,疑惑地说道。
村妇却不理会,依旧哭个不停,一边哭一边拉着胡德的胳膊,带着家人将他们团团围住:“你们这些杀才,怎的这般狠心!它虽模样异于常人,却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儿,只因得了怪病,才变成这般模样。我千叮万嘱,让他莫要白日出来,免得遭人害,可他偏不听,如今竟落得这般下场!”
众人听了,更是惊得说不出话来。胡德看着村妇悲痛欲绝的模样,不像是装出来的,再看她身后的家人,也都满脸哀戚,眼神里满是怨怼。他心里犯嘀咕,难不成这大蛇真是什么人变的?可蛇头就在眼前,分明是畜生模样,哪里有人的影子?
“大嫂,你这话可不能乱说,这明明是条蛇,怎么会是你儿子?”胡德皱着眉,试图解释。
“我怎会乱说!”村妇抹了把眼泪,哽咽道,“我儿三岁那年,得了一场大病,高烧不退,请来的郎中都束手无策。一天夜里,他突然浑身抽搐,等我再去看时,就变成了这蛇的模样。这些年,我一直把他藏在家里,好吃好喝伺候着,只盼着他能变回来。今日不知怎的,他偷偷跑了出来,竟被你们害了性命!”
说着,村妇“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胡德连连磕头:“求求你们,把我儿的头还给我,我要好好安葬他,也算尽了我这做娘的心意。”她身后的家人也跟着跪下,哀求起来。
捕卒们见此情景,都有些不知所措。队正叹了口气,对胡德说:“罢了,既然她这么说,这蛇头也没什么用,就给她吧,免得再生事端。”胡德虽心里疑惑,却也不忍再让这村妇伤心,便取下蛇头,递给了她。
村妇接过蛇头,小心翼翼地用布包好,又对着胡德等人磕了几个头,才带着家人,一步一挪地往村里走去。看着他们的背影,捕卒们都沉默不语,方才杀蛇的兴奋劲儿,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胡德摸了摸下巴,心里暗道:这京西之地,倒真是邪门得很。
此事过去没几年,胡德因年纪渐长,从捕盗队退了下来,在河中府当了个阍者,负责看守府学的大门。府学的教授是胡德的外舅,两人平日里关系不错,时常在一起闲聊。一日,外舅处理完公务,坐在门房里喝茶,胡德便想起了当年京西遇蛇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外舅听得入了迷,等胡德说完,他又想起了另一件事,对胡德说:“你说的这事,倒让我想起了之前听人说的一桩奇事,也和蛇有关,就发生在京西的一个村子里。”
胡德来了兴致,忙问道:“哦?还有这样的事?您快说说。”
外舅喝了口茶,缓缓说道:“那是好几年前的端午,有个行商路过京西的一个小村庄,天气炎热,他又渴又累,便想找户人家讨碗水喝。他走到村口第一户人家门口,见院门虚掩着,里面静悄悄的,便推门走了进去,喊了几声,却没人应答。”
“那行商正站在院子里张望,忽然听见屋子侧面传来‘喀喀’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摩擦墙壁。他心里好奇,便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绕到屋侧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只见一条胳膊粗的毒蛇,正盘踞在屋顶的横梁上,蛇头垂在屋檐下,嘴里不断滴着血,血珠刚好落在底下的一个木盆里。”
“那行商常年在外奔波,也见过些世面,知道这毒蛇的血定是剧毒无比,它这般滴血入盆,想必是想害这家人。他心里琢磨着,这家人不在家,若是等他们回来,误喝了盆里的血水,岂不是要丧命?不如我替他们除了这祸害。”
“可他身上没带兵器,赤手空拳,根本打不过这条毒蛇。他急中生智,瞥见院子角落里放着一个齑瓮,里面装着刚腌好的咸菜,便悄悄走过去,掀开瓮盖,然后快步走到屋檐下,趁着毒蛇不注意,一把将木盆里的蛇血全都倒进了齑瓮里,又把瓮盖盖好,擦拭干净痕迹,才放心地离开了院子,去旁边的邻居家借坐,打算等这家人回来,提醒他们几句。”
“他在邻居家坐了约莫一个时辰,就看见那家人的男女老少,扛着镰刀、背着麦捆,说说笑笑地从田里回来,看样子是刚割完麦子,一个个都累得满头大汗,口干舌燥。他们一进院子,就直奔厨房,想必是想找水喝。”
“那行商在邻居家看得真切,心里有些着急,正想过去提醒,却见那家人的男主人从厨房里端出几碗齑汁,分给家人。原来他们平日里劳作回来,都喜欢喝一碗齑汁解渴,今日也不例外。几个人端起碗,“咕咚咕咚”就喝了下去,没一会儿,就纷纷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浑身抽搐,没片刻工夫,就没了气息。”
“那行商见状,吓得脸色惨白,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好心办了坏事,竟间接害死了一家人。他不敢再多待,悄悄离开了村子,此后再也不敢提起这件事。后来这事儿不知怎么传了出去,才被人知晓。”
胡德听完,惊得张大了嘴巴:“竟有这样的事?那行商本是好意,怎的反倒害了人?这蛇也太歹毒了,竟用自己的血来害人。”
外舅点点头,感慨道:“这世上的事,往往就是这般离奇。你遇到的那村妇,说大蛇是她儿子变的,虽听起来荒诞,可她那般悲痛,倒也不像是假的;而这行商的遭遇,更是让人唏嘘,好心却酿成大祸。可见这京西之地,确实多有异事,寻常人遇到,还是小心为妙啊。”
胡德连连称是,心里却又想起了当年那个村妇的模样,还有她抱着蛇头,一步一挪离去的背影。他忽然觉得,这世间的事,或许比他们看到的、听到的,还要复杂离奇得多。此后,每当有人问起京西的旧事,胡德总会把这两件与蛇有关的奇事讲给他们听,而这些故事,也便随着岁月流转,在河中府一带渐渐传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