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年间,临安城盐桥一带商肆林立,烟火蒸腾,寻常日子里总裹着一股子油盐酱醋的鲜活气。中散大夫史忞这日刚从建康通判任上卸职归来,推开自家老宅那扇雕花木门时,檐角铜铃轻响,倒让他生出几分物是人非的恍惚。宅子久未住人,虽有仆从洒扫,仍掩不住一丝清冷,他只留了个相熟的虞候随身伺候,其余人等暂且遣散,打算先清静几日。
这虞候跟着史忞有些年头了,性子沉稳,手脚也利落。两人歇了半日,眼看日头西斜,史忞想着街上或许热闹,便提议一同去逛逛,顺便买些新鲜吃食。临安城的夜市素来有名,此时虽未入夜,沿街的摊位已陆续支棱起来,糖画儿的甜香、卤味的醇厚、布料的皂角气混在一处,勾得人脚步都慢了些。
转过街角,一阵鸭油的香气飘来,史忞循着味儿望去,见个挑着担子的小贩正吆喝着卖“火麀鸭”。那小贩头戴旧毡帽,腰系粗布围裙,正低头用竹签串着鸭肉,侧脸轮廓看着竟有几分眼熟。史忞脚步顿了顿,还没等细想,身旁的虞候已低低“咦”了一声:“大人,这卖鸭的……倒像是从前府里的庖卒王立。”
史忞心里“咯噔”一下,猛地凑近了些。可不是嘛,那小贩的眉眼、说话时微微抿嘴的习惯,分明就是王立!可他随即又晃了晃头——王立去年就没了,当时自己还在任上,特意让人给了丧葬费,叮嘱好生安葬,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儿卖鸭?
“莫不是看错了?”史忞揉了揉眼睛,再定睛去看,那小贩刚好抬起头,目光直直撞过来,随即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撂下担子就快步走了过来,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小人王立,见过使主!方才在人群里瞧着像您,还不敢确认,没想到真的是使主回来了!”
史忞僵在原地,心头一阵发寒。王立的声音、神态都和生前一模一样,可他分明是个死人啊!虞候也吓得脸色发白,拽了拽史忞的衣袖,小声道:“大人,不对劲……王立他……”
王立像是没察觉两人的异样,依旧躬身站着,语气带着几分局促:“仓促间遇到使主,没来得及准备拜帖,还望使主恕罪。方才卖剩下一只鸭,想着使主或许爱吃,就给您带过来了。”说着,他从挑担的食盒里拿出一只油光锃亮的卤鸭,用干净的油纸包好,递了过来。
史忞定了定神,强压下心头的惊惧,沉声道:“王立,你既已身故,为何能在白昼的帝城中行走?”
王立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却也不见慌张,只是叹了口气:“小人自离开府里,就来了临安城。其实这临安城里,像小人这样的,十成里倒有三成。有做官的,有当和尚道士的,也有做买卖、唱戏的,各行各业都有。平日里和活人打交道,也没什么不同,只要不害人,旁人也分辨不出来。”
这话听得史忞和虞候头皮发麻。临安城这般繁华,竟藏着这么多“非人”?史忞指了指那只鸭,又问:“这鸭……也是你们那边的东西?”
“使主放心,这鸭是正经从市集上买的活鸭,和活人吃的没两样。”王立解释道,“小人每日天不亮就去市集买五只鸭,送到大作坊里,借他们的灶台煮熟卤透,再给作坊主些柴料钱。和小人一起做这买卖的,也都是这么干的。一天赚的钱,够糊口了。就是到了夜里难熬,没地方住,大多时候只能躲在屠宰铺的肉案子底下,还总被狗追着咬,实在苦得很。”
史忞看着他脸上真切的愁苦,倒生出几分怜悯来。他从袖中摸出两千钱,递过去:“这些钱你拿着,暂且周转。”王立接过钱,连连道谢,又说了几句家常,便挑着担子走了。
回到老宅,史忞把那只鸭交给下人处理,自己却坐在堂屋里发呆。虞候在一旁惴惴不安:“大人,这王立是鬼无疑,您还和他说话、给钱,会不会……”
“他看着倒不像有害人之心。”史忞皱着眉,“只是想来也怪,我一个活人,竟和鬼打交道,莫不是我也快不行了?”这话一出口,他自己也觉得晦气,却忍不住往坏处想。
没成想,第二天一早,王立竟又找上门来,还带来了四只卤鸭,说是特意给史忞补身子的。此后,他便时常来串门,有时送些吃食,有时坐下来聊几句府里从前的事,倒像是真的还活着一般。史忞心里的惊惧渐渐淡了些,可“与鬼为邻”的念头总在心头萦绕,让他寝食难安。
这天,王立又来送鸭,见史忞神色憔悴,便问道:“使主近来似有心事,可是因为小人?”
史忞叹了口气,也不隐瞒:“我总想着,我与你这‘非人’往来,怕是阳寿将尽了。”
王立听了,急忙摆手:“使主千万别这么想!小人绝无害人之意,也不会连累使主。其实……府里还有一位,和小人是一样的。”
史忞一愣:“府里?谁?”
王立往内堂看了一眼,压低声音:“就是大养娘啊。”他说着,从袖中摸出两颗白色的小石子,递给史忞,“使主若不信,把这石子放进火里烧,便知小人所言非虚。”
史忞接过石子,心里掀起惊涛骇浪。大养娘是他长子的乳母,在府里待了三十年,平日里慈眉善目,对孩子们也尽心,怎么会是鬼?他握着石子,脚步有些虚浮地走进内堂。
此时,大养娘正坐在窗边做针线,见史忞进来,笑着起身:“大人回来了?要不要喝杯茶?”
史忞定了定神,故意戏问道:“外面有人说,你不是活人,是鬼,你信吗?”
大养娘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笑了起来,语气带着几分嗔怪:“老奴都六十岁了,半截身子埋进土里,说我是鬼也不奇怪。只是大人怎么也跟着打趣老奴?”她说着,脸上虽有愠色,却半点惧意也没有,依旧从容地拿起针线。
刚好,史忞的小妾正在一旁熨烫绸缎,铜熨斗下的火盆里,炭火正旺。史忞想起王立的话,便悄悄从袖中摸出一颗白石,趁人不注意,扔进了火盆里。
只听“滋”的一声轻响,火盆里的火苗突然窜高了几分,颜色也变得诡异起来。史忞眼角的余光瞥见,大养娘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像是被抽走了血色一般,渐渐变得淡浅,就像宣纸上晕开的水墨影子,越来越模糊。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她的身影“倏”地一下,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窗边的针线筐还摆在那里。
史忞惊得后退一步,转头看向门外,王立也早已没了踪影。堂屋里静得可怕,小妾手里的熨斗“当啷”一声掉在地上,脸色惨白地看着史忞:“大……大人,刚刚……”
史忞缓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想起从前在《丙志》里看过李吉的故事,也是鬼物作祟,手段倒有几分相似,只是今日这事,更离奇些。后来,他把这事告诉了朋友朱椿年,朱椿年又传了出去,才让这段盐桥鬼遇记,留在了世人的口中。
往后的日子,史忞再没见过王立和大养娘。只是每次走过那条卖火麀鸭的街角,他总会忍不住驻足,看着来往的行人,心里想着:这热闹的临安城里,到底还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而那些“非人”的存在,又在过着怎样的日子?只是这些疑问,终究没有答案,只随着檐角的铜铃,在岁月里轻轻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