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的李强已经长得比娘高出半头,肩膀也宽了些,能帮着家里挑水、喂猪,成了村里人口中“能扛事的半大小子”。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藏在暗处的“东西”从未远离——老槐树下的霉味偶尔还会飘进梦里,村西头老井的方向总像有哭声在绕,就连夜里起夜,他都不敢往窗纸上多看一眼,怕再看见那道细长的影子。
那年秋末,镇上有个大集,十里八乡的人都会去赶,娘让李强把家里种的半袋红薯背去卖,再买些过冬的棉花回来。天还没亮,李强就背着红薯上路了,乡间的小路铺着一层薄霜,踩上去“咯吱”响,月亮还挂在天上,像块蒙了灰的银盘。他走得很快,心里盼着早点卖完红薯,早点回家——他总觉得陌生的地方,藏着更多看不见的危险。
镇上的集市比他想象中热闹,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混在一起,路边的摊位摆得满满当当,有卖糖葫芦的、卖布的、卖农具的,还有耍杂耍的,围了一圈人。李强找了个角落,把红薯倒在地上,摆了个小摊子,刚坐下没一会儿,就有人来问价,很快就卖出了大半袋。
眼看日头升到了头顶,红薯卖得差不多了,李强揣着卖红薯的钱,打算去买棉花。他沿着街边走,路过一个拐角时,看见街角坐着个老太太,面前摆着个竹篮,篮子里整整齐齐码着些红绳,每根红绳都用细红线捆着,红得发亮,看着格外喜庆。
老太太穿着件深蓝色的斜襟棉袄,头发梳得很整齐,用根银簪子别着,只是脸色白得有些不正常,像是很久没晒过太阳。李强本来没打算停留,可走了两步,总觉得心里发慌,像有什么东西在拽着他的目光,让他忍不住回头看。
这一看,他的后背瞬间冒了层冷汗。
老太太低着头,似乎在整理竹篮里的红绳,可她的领口没扣严,露出半截脖子——那脖子是青灰色的,皮肤皱巴巴的,像泡在水里发涨的海带,还泛着一层诡异的水光。李强心里咯噔一下,脚步顿住了,他想起了老槐树下那个穿蓝布衫的女人,想起了老井里那只青灰色的手,一股熟悉的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
“小伙子,过来看看吧。”老太太突然抬起头,冲他笑了笑。
李强这才看清老太太的脸——她的眼睛很小,眯成了一条缝,眼白泛着黄,嘴角咧开的弧度有些僵硬,最吓人的是她的牙,黑乎乎的,像是被烟油浸过,又像是生了锈。老太太的声音很细,像蚊子叫,却能清清楚楚地飘进他耳朵里:“我这红绳是开过光的,戴在手上能保平安,驱邪祟,十文钱一根,很便宜的。”
李强赶紧摆手,想转身就走:“不用了,我不需要。”
可他刚转过身,手腕突然被人抓住了。是老太太的手,冰冷冰冷的,像抓着一块冰,指节泛着青,指甲盖是暗褐色的,还沾着点泥屑。李强想甩开,可老太太的手抓得很紧,像铁钳似的,他怎么挣都挣不开。
“别客气啊,小伙子。”老太太的声音还是那么细,却带着股不容拒绝的劲儿,她从竹篮里拿出一根红绳,动作僵硬地绕在李强的手腕上,打了个死结,“戴上吧,保你平平安安的,不会遇见那些‘不干净’的东西。”
红绳刚碰到皮肤,李强就疼得倒抽一口冷气——那红绳像烧红的铁丝,烫得他手腕火辣辣的,像是要把皮肤烫穿。他更慌了,伸手去解红绳,可那红绳像是长在了他的肉里,手指刚碰到,就传来一阵刺痛,不管他怎么扯、怎么拽,红绳都纹丝不动,反而勒得手腕越来越疼,像是要嵌进骨头里。
“别解,解不得。”老太太的声音突然变尖了,像指甲刮过木板,刺耳得很,“这绳不是保你平安的,是给你牵魂的!你娘欠了债,总得有人还,这绳就是把你的魂拴住,等时候到了,就把你拉去抵债!你要是敢解,就会有人来替你,到时候,你娘的魂就得留在底下,永世不得超生!”
“你胡说!”李强又怕又气,猛地用力一甩胳膊,终于甩开了老太太的手,转身就往集市外跑。他不敢回头,只觉得背后有双眼睛盯着他,那股冰冷的气息追着他的脚后跟,让他浑身发毛。
他跑了一路,直到跑出镇子,踏上乡间的小路,才敢放慢脚步。这时他才发现,手腕上的红绳变了颜色——原本鲜红的绳子,现在变成了暗红色,像被血染过,还带着股淡淡的腥气,和老井里的味道一模一样。手腕被红绳勒过的地方,起了一道红痕,又疼又痒,像是有虫子在爬。
回到村里时,天已经快黑了。娘看见他慌慌张张的样子,还以为他在镇上受了欺负,连忙问他怎么了。李强把遇见老太太、被强行系红绳的事说了一遍,还把手腕上的红绳给娘看。娘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盯着那根红绳,眼神里满是恐惧。
“娘,你怎么了?”李强看出娘不对劲,心里更慌了。
娘摇了摇头,把他拉进屋里,关上门,才低声说:“那老太太……我见过。三年前,她在镇上卖红绳,有人说她是‘走阴’的,能和底下的人说话。后来她病死了,就埋在镇外的乱葬岗……你怎么会遇见她?”
李强的心沉了下去——娘的话,印证了他的猜测,他遇见的,根本不是活人。
那天夜里,李强睡得很不安稳。他躺在床上,手腕上的红绳一直隐隐作痛,像是在提醒他老太太的话。后半夜,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很快就陷入了一个噩梦。
梦里,他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天色是黑的,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只有老槐树的枝桠在风中晃,像鬼爪似的。那个穿蓝布衫的女人就站在他面前,头发还是湿漉漉的,黑洞洞的眼窟窿盯着他的手腕,手里拿着一根细针,正一点点挑着他手腕上的红绳。
每挑一下,李强的胳膊就麻一分,从手腕一直麻到肩膀,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女人的声音在他耳边响,冰冷冰冷的:“你娘欠我的,二十年前就该还了。她把我推下土坡,害了我和我的孩子,现在,该你替她还了。这红绳是牵魂的,等我把绳解开,你的魂就归我了,我要带你去底下,让你尝尝我当年受的苦。”
“不要!我不替她还!”李强想喊,却发不出声音,想跑,腿却像灌了铅似的,动不了。他眼睁睁地看着女人把红绳挑松,手腕上的疼痛越来越剧烈,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手腕里钻出来。
就在这时,他猛地惊醒了,浑身都是冷汗,心脏“咚咚”地跳,像是要跳出胸腔。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腕,一下子愣住了——手腕上的红绳断了,断口处沾着点黑血,像凝固的墨,手腕上的红痕还在,却不疼了,只是透着一股刺骨的冷。
窗外天已经亮了,他赶紧起床,想去告诉娘红绳断了的事。刚走出房门,就看见村里的张婶匆匆跑过来,嘴里还念叨着:“怪事!真是怪事!镇上那个卖红绳的老太太,三天前就病死了,尸体还停在自家屋里没下葬,昨天有人去看,发现她的棺材盖开着,尸体不见了!有人说,夜里看见她在镇上晃,还在街角卖红绳呢!”
李强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张婶说的,和他遇见的一模一样。他低头看着手腕上的断绳和黑血,突然明白,老太太说的“牵魂”不是假的,那根红绳,真的把他的魂和底下的东西拴在了一起。而那个穿蓝布衫的女人,那个二奶奶,也真的要来找他讨债了。
从那天起,李强手腕上的红痕一直没消,不管用热水敷还是涂药膏,那道红痕都像刻在皮肤上似的,隐隐透着暗红。夜里,他总能听见有人在窗外叹气,有时是女人的声音,有时是男人的声音,还有时,是小孩的哭声。他知道,那些“东西”离他越来越近了,而他,就像被红绳拴住的猎物,只能等着被拖进那个黑暗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