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强二十岁这年,村里的青壮大多外出打工了,他没走——娘的身体一年比一年差,风湿骨痛到了阴雨天就直哼哼,他放心不下。白天他在田里种玉米、栽红薯,晚上就守着娘,给她揉腿、烧热水,日子过得平淡,却也安稳。只是那些藏在暗处的“东西”从未真正离开,老槐树下的霉味偶尔还会飘进院子,老井方向的风里,似乎总裹着若有若无的哭声,提醒着他那些没了结的旧事。
变故是从入夏的一场暴雨开始的。
那天雨下得特别大,雷声轰隆隆的,把土坯房的屋顶都震得发颤。李强在屋里补漏雨的屋顶,娘在灶房烧火,突然听见娘“哎哟”一声,他赶紧跑过去,看见娘倒在地上,脸色惨白,嘴唇发青,怎么叫都没反应。他慌了神,背着娘就往镇上的卫生院跑,雨水混着泥,把他的鞋都灌满了,可他不敢停——娘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娘被抢救过来了,医生说她是突发性脑供血不足,没什么大事,可从那以后,娘就像变了个人。白天她还好好的,能坐在门口晒太阳,跟邻居说说话,可一到夜里,就开始说胡话,声音断断续续的,总喊着“我不是故意的”“别找我”“放过我吧”。有时她会突然坐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空气,像是看见什么可怕的东西,浑身发抖,冷汗把枕头都浸湿了。
李强守在娘的床边,心里又急又怕。他知道,娘是撞邪了——每当娘说胡话的时候,他总能看见娘的枕头边飘着一道模糊的影子,是个穿蓝布衫的女人,身形和他七岁时在槐树下看见的一模一样。那影子就那么飘着,一动不动,黑洞洞的眼窟窿似乎一直盯着娘,透着股冰冷的怨气。
他想去找邻村的神婆,可娘抓着他的手不让去,说“没用的,她是来讨命的,谁都拦不住”。李强没办法,只能夜里守着娘,手里攥着把菜刀,心里盼着天亮——他总觉得,只要天一亮,那些“东西”就会消失。
直到第七天夜里,娘的精神突然好了些,她让李强扶她坐起来,靠在床头,还让李强给她倒了杯温水。李强以为娘要好了,心里松了口气,可娘看着他,眼神里满是愧疚,眼泪突然就流了下来。
“强子,娘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二奶奶。”娘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斤重的分量,“有些事,娘瞒了你二十年,现在不说,就没机会了。”
李强的心猛地一沉,他坐在炕边,握着娘的手,等着娘往下说。
“二十年前,我和你二奶奶同时怀了孕,”娘的声音带着哽咽,“你二奶奶家条件好,她男人在镇上开了家杂货铺,手里有钱。村里的神婆说,我们俩怀的都是儿子,可这村里的‘福气’不够,俩孩子只能活一个,谁先‘占了福气’,谁的孩子就能活。”
“神婆的话本来不可信,可我那时候太想让你活下来了,”娘的眼泪越流越多,“你二奶奶也信了神婆的话,她偷偷给神婆送了钱,让神婆帮她‘改运’,还说要把你生下来的机会抢过去。我急了,每天都睡不着,总怕你活不下来。”
“那天下午,你二奶奶说要去老槐树下祈福,说那树有灵性,能保佑孩子平安。我跟着她去了,在土坡上,我跟她吵了起来,我求她别跟你抢,可她不听,还说我穷,养不活孩子,就算生下来也会饿死。”
“我当时脑子一热,就……就推了她一把。”娘的声音开始发抖,“她没站稳,从土坡上滚了下去,腿摔断了,当时就流了好多血。我吓坏了,跑回了家,没敢告诉任何人。等村里人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快不行了,送到医院没一会儿,就没了气,肚子里的孩子也没保住……”
李强愣住了,他看着娘,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又疼又乱。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二奶奶的魂总缠着娘,为什么老槐树下总有那道蓝布衫的影子——娘欠了二奶奶一条命,还有一条未出世的孩子的命。
“她死后,我总梦见她,梦见她穿着蓝布衫,问我要孩子,”娘的声音越来越低,“我怕她的魂来找我,就把她下葬时穿的那件蓝布衫偷了出来,埋在老槐树根下,我听人说,把死人的东西埋在树根下,能镇住她的魂,让她出不来……可我错了,她还是来了,这二十年来,她一直没放过我……”
就在这时,李强看见娘的枕头边,那道蓝布衫的影子突然清晰了起来。二奶奶飘在娘的面前,头发湿漉漉地粘在脸上,黑洞洞的眼窟窿死死盯着娘的脸,嘴角慢慢咧开,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你终于说了,”二奶奶的声音冰冷冰冷的,像从冰窖里飘出来,“我等这一天,等了二十年。你推我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我的孩子?你怕你的孩子活不下来,我就不怕吗?”
娘吓得“啊”地叫了一声,身体一软,头歪在枕头上,再也没了呼吸。她的眼睛还睁着,里面满是恐惧和愧疚,眼泪还挂在眼角。
李强扑过去,抱着娘的身体,眼泪止不住地流。他想喊娘,可喉咙像被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二奶奶转向李强,飘到他面前,黑洞洞的眼窟窿盯着他,声音里带着股刺骨的寒意:“你娘欠我的,现在她死了,债还没还完。父债子还,天经地义,下一个,就是你。”
李强抬起头,看着二奶奶的影子,心里又怕又恨。他恨娘当年的糊涂,恨二奶奶的不依不饶,可更多的是恐惧——他知道,二奶奶不会放过他,那些缠绕了他二十年的“东西”,终于要找他讨还血债了。
那天夜里,李强守着娘的尸体,一夜没合眼。窗外的风很大,吹得窗纸“哗啦”响,像是有人在外面叹气。他总觉得,二奶奶的影子没走,就飘在窗外,等着天亮,等着把他带走。
第二天一早,村里人来帮忙料理娘的后事。有人看见李强红着眼圈,坐在娘的尸体旁,手里攥着娘的手,谁跟他说话,他都不回应。只有李强自己知道,从娘说出秘密的那一刻起,他的世界就已经塌了——他不仅要面对娘的死亡,还要面对二奶奶的复仇,面对那些永远甩不掉的“东西”。
下葬那天,天空飘着小雨,老槐树下挤满了人。李强捧着娘的骨灰盒,走到坟坑边,突然看见槐树根下,那片埋着蓝布衫的土松动了,露出半截蓝布——二奶奶的蓝布衫,似乎要从土里钻出来,要跟着娘的骨灰,一起埋进坟里。
李强的心跳一下子快了起来,他赶紧把骨灰盒放进坟坑,让人填土。可他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他,从槐树根下,从坟堆里,一直盯着他,像在说:“你的债,还没还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