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强十岁那年的夏天,比往年热得更凶。太阳像个烧红的铜盘挂在天上,把村里的土路晒得裂出一道道细纹,踩上去能烫得人脚心发疼。村口的老槐树叶子蔫了大半,连聒噪的蝉都没了力气叫,唯独村西头那口老井,成了村里人最常去的地方——直到井水突然枯了。
那口老井在村西头的土坡下,井口用青石板围着,石板上被井绳磨出了一道道深沟,沟里嵌着黑褐色的泥,一看就有些年头了。村里的老人说,这井是明朝时挖的,当年闹旱灾,全村人靠这口井的水才活下来,井壁上的青苔都是“活物”,能护着井水永远甜润。李强小时候常跟着娘来挑水,娘把水桶放进井里,“哗啦”一声,提上来的水清澈透亮,喝一口甜丝丝的,比镇上卖的糖水还好喝。井边总围着些妇人,一边洗衣一边拉家常,孩子们则在石板上追跑打闹,井绳晃动的“吱呀”声、水流的“哗哗”声和笑声混在一起,是村西头最热闹的光景。
可那年夏天,井水却一天比一天少。
刚开始,娘挑水时还能装满两只桶,后来只能装半桶,再到后来,桶底只能沾到些湿泥。村里人都慌了,以为是得罪了井神,村长带着几个老人,在井边摆了供品,烧了香纸,嘴里念叨着“井神保佑”,可井水还是没见多。最后一天,村里最壮实的后生张铁牛下井去看,他腰上系着井绳,手里拿着火把,刚爬下去半截,突然在井里喊:“有东西!快拉我上去!”
上面的人赶紧拽井绳,把张铁牛拉上来时,他脸白得像张纸,嘴唇直哆嗦,手里的火把早就灭了。有人问他看见啥了,张铁牛指着井口,声音发颤:“井底……井底有双眼睛!黑沉沉的,直勾勾盯着我!还有股腥气,像死鱼的味道!”
没人再敢下井。
几天后,井底就只剩一滩黑泥,风一吹,腥气飘得老远。村长叹了口气,让人找了块破木板,盖在了井口上,木板上压了块石头,算是把这口老井封了。从那以后,村西头再也没了往日的热闹,妇人们不再来洗衣,孩子们也不敢往井边跑,只有住在井边的王大爷,偶尔会坐在门口,盯着那口井发呆。
王大爷是个孤老头,无儿无女,住在井边一间破旧的土坯房里,靠给村里人修修补补过日子。他脾气有些怪,不爱说话,但对李强很和善,常把自己种的梨偷偷塞给李强吃。李强知道,王大爷和栓柱哥关系好——栓柱哥是王大爷的远房侄子,十年前掉井里淹死后,王大爷就更沉默了。
那天下午,李强放学回家,路过村西头时,突然听见一阵“呜呜”的哭声。
哭声很轻,像个小孩受了委屈在哭,断断续续的,顺着风飘进耳朵里。李强停下脚步,四处看了看,周围空荡荡的,只有几只麻雀在地上啄食,哭声似乎是从老井的方向传来的。
他心里有些好奇,又有些发怵。娘叮嘱过他,离老井远点,可那哭声太勾人了,像有只手在拉着他,让他忍不住想过去看看。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朝着老井的方向走了过去。
越靠近老井,哭声越清楚,还夹杂着几句模糊的嘀咕,像是有人在说“手好冷”“好黑”。李强走到盖着木板的井口旁,蹲下身,轻轻掀开了压在木板上的石头——木板很沉,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掀开一条缝。
一股腥气扑面而来,比上次在老槐树下闻到的更浓,呛得他忍不住咳嗽了两声。他顺着缝往井里看,井里黑得像墨,什么都看不见,可哭声却从井底飘上来,直往他耳朵里钻:“手好冷……谁来拉我一把……”
是个小孩的声音,带着哭腔,听得人心里发紧。李强想再把木板掀开些,好看得更清楚些,可刚伸出手,肩膀突然被人拽住了。
“傻孩子!你干啥呢!”
李强吓了一跳,猛地回头,看见王大爷站在他身后,脸色沉得像锅底,手里还拿着个没修好的木凳。王大爷的脸皱得像颗干核桃,眼睛里满是焦急,抓着他手腕的手很用力,勒得他手腕生疼。
“王大爷……”李强有些慌,“我听见井里有人哭……”
“那不是人哭!”王大爷打断他,拉着他的手就往自己家走,脚步走得很快,“那是你栓柱哥的魂!十年前他掉井里淹死了,捞上来的时候,手还紧紧抓着井绳,指甲盖都翻了,流了好多血!”
“栓柱哥?”李强愣住了。他对栓柱哥没什么印象,只听娘说过,栓柱哥比他大十岁,当年是个很调皮的孩子,喜欢爬树掏鸟窝。十年前的一个夏天,栓柱哥在井边玩,不小心掉进了井里,等村里人把他捞上来时,人已经没气了。
“那年夏天也这么热,”王大爷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些哽咽,“栓柱那天还跟我说,要帮我修屋顶,结果……结果就没了。捞他的时候,我在旁边看着,他的手还抓着井绳,我想把他的手掰开,可怎么都掰不开……”
李强回头往老井的方向看,只见盖在井口的木板突然动了一下,接着,井里的黑泥冒了个泡,浮出半只手——那是只小孩的手,皮肤是青灰色的,指甲盖是黑的,指缝里还沾着黑泥,正朝着他的方向抓挠,像是想抓住什么东西。
“啊!”李强吓得叫出声,腿一下子软了,差点摔在地上。王大爷赶紧把他扶稳,拽着他快步往家走,嘴里还念叨着:“别看!快走!栓柱的魂还在井里待着,他是想找人陪他呢!”
李强被王大爷拽着,脚步踉踉跄跄的,可眼睛还是忍不住往老井的方向瞟——那只青灰色的手还在井边晃,哭声越来越响,像追着他的脚后跟,一直跟到王大爷家的门口。
王大爷把李强拉进屋里,关上门,又在门后顶了根木棍,这才松了口气。屋里很暗,只有一扇小窗户,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小块亮斑。王大爷给李强倒了碗水,递到他手里:“喝点水,压压惊。以后可别再去井边了,那地方邪性。”
李强捧着碗,手还在发抖,碗里的水晃来晃去,洒了不少在手上。他想起刚才看见的那只手,想起那哭声,心里一阵发寒:“王大爷,栓柱哥的魂……为什么会在井里?他不投胎吗?”
王大爷叹了口气,坐在炕沿上,点燃了一支旱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更皱了:“他是横死的,心里有怨气,又惦记着井绳——当年他掉井后,井绳被人砍断了,他抓着半截井绳,没爬上来,所以一直记着这事。他的魂困在井里,出不来,只能等着有人把井绳还给她,他才能安心走。”
“井绳呢?”李强问。
王大爷摇了摇头:“不知道。当年出事后,井绳就不见了,有人说是被你娘收起来了,也有人说是被风吹走了……谁知道呢。”
李强心里咯噔一下——娘?娘为什么要收井绳?
那天晚上,李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总觉得耳边有“呜呜”的哭声,还有“手好冷”的嘀咕,闭上眼睛,就看见那只青灰色的手在眼前抓挠。他想起王大爷的话,想起栓柱哥抓着井绳的样子,心里又怕又乱。
后半夜,他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突然听见窗外传来“哗啦”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拽什么东西。他赶紧睁开眼睛,往窗外看——月光下,他看见一道影子蹲在他家的院墙根下,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正往墙上挂。
那道影子很矮,像是个小孩,手里的东西长长的,黑褐色的,像是……井绳!
李强的心跳一下子快了起来,他赶紧把头缩回来,用被子蒙住头,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知道,那是栓柱哥的魂,他来找井绳了。
那天夜里,李强一夜没睡。直到天快亮的时候,窗外的动静才消失。第二天早上,他鼓起勇气往院墙根下看,那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只有地上沾着些黑泥,和老井里的泥一模一样。
从那以后,李强再也不敢路过村西头的老井了。每次上学放学,他都会绕着远路走,就算远远看见那口井的方向,也会赶紧低下头,加快脚步。可他心里清楚,栓柱哥的魂还在井里等着,等着那根消失的井绳,也等着一个能陪他的人——而那个人,会不会是自己?这个念头像根刺,扎在他心里,让他白天心神不宁,夜里噩梦连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