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二,龙抬头。
洛阳城上空阴云低垂,雨水时断时续,将坊间街道洇成一片湿冷的深灰色。这样的天气,连最勤勉的货郎都懒得出门,街面上行人寥寥,只有巡街的金吾卫士卒披着油衣,踏着积水,发出沉闷而规律的脚步声。
北门禁军右郎将郭虔的府邸,位于修业坊以北的崇仁坊。此处毗邻皇城,多住着中高级武官,府邸规制相仿,皆是青砖灰瓦,门庭肃穆,少了些文官宅邸的精致,多了几分军旅之家的简朴硬朗。
郭府今日闭门谢客。门房老仆坐在耳房里,就着一碟茴香豆,小口抿着温热的黄酒,听着窗外淅沥的雨声打盹。府内也异常安静,只有后宅偶尔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
郭虔的夫人李氏,已病了五六日。起初只是染了风寒,咳嗽发热,吃了两剂药不见好,反添了胸闷气短。郭虔虽担忧,但军务在身,不能时刻陪伴,只嘱咐府中仆役仔细伺候,又请了相熟的太医来看过,说是忧思过甚,肝气郁结,风寒趁机而入,需好生静养,更需宽心。
宽心?谈何容易。李氏躺在内室暖炕上,身上盖着厚实的锦被,额上覆着温热的帕子。她年过四旬,面容清瘦,眉眼间带着常年操持家务的疲惫,此刻因病更添了几分憔悴。她望着帐顶繁复的缠枝莲花纹,心思却飘到了别处。
夫君郭虔,去年因弹劾张昌宗纵奴行凶之事,奏疏被留中不发,反被上官暗示“莫要多事”。自那以后,夫君在军中便颇受排挤,虽未明降职,但重要差使再轮不到他,同僚间也多有疏远。夫君面上不说,夜里却常独自在书房闷坐至深夜,叹息声压得极低,她却听得真切。
东宫变故后,夫君更是沉默。那日下值回来,他在院中站了许久,望着皇宫方向,拳头攥得死紧,指节泛白,最终却只是一拳砸在廊柱上,震得瓦片簌簌作响,然后颓然回屋,一夜未眠。
她知道夫君心里憋着火,憋着恨,更憋着一份无力回天的悲凉。可这火,这恨,这悲凉,又能向何处发泄?张氏兄弟圣眷正隆,连皇太孙都能构陷赐死,他们一个小小的郎将府邸,又能如何?
“夫人,”贴身丫鬟轻手轻脚进来,换了额上已凉的帕子,低声道,“门上通报,有位姓韦的老嬷嬷前来探病,说是太子妃殿下身边侍候的,奉殿下之命,送些药材来。”
李氏怔了怔。太子妃韦氏?东宫如今避嫌尚且不及,怎会派人来她一个禁军将领的府上探病?且还是在这个敏感的时候……
她心中疑虑顿生,却又想到夫君与东宫并无明面往来,太子妃此举……意欲何为?
“请……请到偏厅奉茶。”李氏撑起身子,声音虚弱,“说我病体不便,不能亲迎,请嬷嬷见谅。”
丫鬟应声去了。李氏让另一个丫鬟扶她起身,勉强梳了梳头发,换了身见客的干净衣裳,这才由人搀扶着,慢慢挪到与内室相连的暖阁里,隔着珠帘坐下。
不多时,韦贞被引了进来。她依旧穿着那身深青色宫装,提着一个不大的竹篮,篮子上盖着青布。进得暖阁,她并未东张西望,只规规矩矩向珠帘后的李氏行了礼:“老奴韦贞,奉太子妃殿下之命,前来探望郭夫人。殿下听闻夫人染恙,心中记挂,特命老奴送来一些宫中常用的温补药材,望夫人早日康复。”
声音平和,举止恭谨,挑不出半点错处。
李氏在帘后微微欠身:“有劳嬷嬷,也请嬷嬷代我谢过太子妃殿下挂念。殿下仁厚,妾身感念不尽。只是妾身微贱,怎敢劳殿下费心……”
“夫人言重了。”韦贞道,“殿下常说,郭将军忠直为国,戍卫宫禁,劳苦功高。夫人持家有方,亦是贤德。如今夫人玉体欠安,殿下感同身受,些许药材,不过是殿下一点心意,夫人万勿推辞。”
说着,她将竹篮放在一旁小几上,揭开青布。里面是几个油纸包,分别包着上好的党参、黄芪、当归,还有一小包晶莹的冰糖。都不是什么珍奇之物,但品相极佳,正是病中调理用得着的。
李氏看着那些药材,心中那点疑虑稍减,却更添疑惑——太子妃此举,似乎真的只是寻常关怀?可东宫如今处境,哪有闲情来关怀一个不得志的禁军将领的家眷?
韦贞似看出她的疑惑,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上了几分真诚的感慨:“殿下近日……也是不易。自去岁冬后,殿下深居简出,日夜为太子殿下忧心。太子殿下他……”她顿了顿,声音更低,“郁郁寡欢,茶饭不思,眼见着消瘦下去。太子妃殿下强撑着打理宫务,又要宽慰太子,自己也是心力交瘁。前日还与老奴念叨,说这宫里宫外,如今还能念着点旧情、存着点正气的人,怕是不多了。”
这话说得含糊,却又意有所指。李氏心头一动。太子妃这是在感慨世态炎凉,还是在暗示什么?
她沉默片刻,才缓缓道:“太子殿下与太子妃殿下……受苦了。妾身虽在深宅,也听闻了些许……唉,天家之事,非臣妇所能妄议。只是这世道,确是……小人当道,正人难为。”最后八个字,她说得极轻,几乎是含在嘴里。
珠帘外的韦贞,眼中闪过一丝微光。她接口道:“谁说不是呢。老奴在宫中几十年,见过起起落落。有些人,一时得势,便忘了根本,专行那损阴德、败朝纲之事。可这江山社稷,终究不是一两人能败得了的。总有些忠臣良将,心里还存着‘忠义’二字,只是……时机未到,不得不暂且忍耐。”
她说着,目光似无意地扫过暖阁墙上悬挂的一柄装饰用的佩剑——那是郭虔年轻时用过的旧物。
李氏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心中波澜更甚。这老嬷嬷的话,一句句,都像是敲在她心坎上。小人当道,正人难为……忠臣良将,忍耐时机……
她想起夫君的憋闷,想起东宫的血案,想起张氏兄弟日益嚣张的气焰。
一股同为“受压制者”的共鸣,混杂着对时局的忧虑与无力,悄然在她心底滋生。
“嬷嬷说的是。”李氏的声音更虚弱了,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将门之家,世受国恩,忠君报国是本分。只是这‘忠’字……有时也难。譬如我家将军,去岁不过说了几句该说的话,便……”她没说完,只是长长叹息一声。
韦贞适时露出同情之色:“郭将军之事,殿下亦有所闻。殿下曾言,郭将军乃真丈夫,可惜……罢了,这些不提也罢,徒惹夫人伤心。夫人如今最要紧的是养好身子。这些药材,用法老奴已写在纸上了,夫人按时服用便是。”
她不再多言,行礼告退。
李氏让人将韦贞送出门,自己却坐在暖阁里,久久未动。丫鬟进来收拾药材,发现包药的油纸底下,还压着一张对折的素笺。打开一看,上面用工整的小楷写着几种药材的服用方法和禁忌,并无异常。
李氏接过素笺,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又对着光仔细瞧了瞧,确实只是药方。她将素笺收起,心中那团疑云却未散去。
太子妃为何突然示好?这老嬷嬷今日之言,是有心还是无意?
她想起夫君前几日醉酒后,曾含糊念叨:“……东宫虽颓,名分犹在……张贼猖狂,岂能长久……”当时她只当是醉话,此刻想来,却别有一番滋味。
难道……太子妃那边,并未完全放弃?甚至……在暗中做些什么?
这个念头让她心头一阵猛跳,随即又是一阵寒意。若真如此,那郭府今日接待东宫来人,万一被张党知晓……
“夫人,药熬好了。”丫鬟端着药碗进来。
李氏回过神,接过药碗。温热的药气扑在脸上,带着苦涩的味道。她闭眼,将药一饮而尽。
药很苦。
但这世道,比药更苦。
两日后,郭虔休沐在家。
李氏的病略见起色,能在暖阁里坐坐,做些针线。郭虔陪在一旁,手里拿着一卷兵书,却半晌没翻一页,眉头紧锁,不知在想些什么。
“夫君,”李氏放下针线,轻声道,“前日……东宫太子妃殿下,遣人送了些药材来。”
郭虔猛地抬头:“东宫?太子妃?”他眼中闪过一丝惊疑,“她派人来做什么?说了什么?”
李氏将韦贞来访的经过,以及那些看似家常、实则意味深长的对话,细细说了一遍。末了,她低声道:“妾身觉得,那位韦嬷嬷……话里有话。什么‘小人当道,正人难为’,什么‘忠臣良将,忍耐时机’……还有,她似乎知道你去岁弹劾张昌宗未果之事。”
郭虔脸色变幻不定。他站起身,在暖阁里踱了几步,拳头又不自觉地握紧了。
“东宫……这是想拉拢我?”他沉声道,语气带着怀疑与警惕。
“妾身也不知。”李氏摇头,“但太子妃殿下如今处境,自顾不暇,突然关心起我们这不相干的人家……总让人觉得不寻常。夫君,你说,东宫那边,会不会……并未死心?”
郭虔停下脚步,望向窗外依旧阴沉的天空。雨丝斜斜飘落,打在窗棂上,发出细密的沙沙声。
“死心?”他冷笑一声,“杀子之仇,岂能死心?太子或许颓了,但韦氏……那个女人,不简单。”他想起曾远远见过韦氏几次,那双眼睛里的精明与坚毅,给他留下过深刻印象。
“那……我们该如何?”李氏有些不安,“东宫如今是是非之地,张党又盯着。我们若与之有牵扯……”
“我知道。”郭虔打断她,声音低沉,“眼下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说。药材既然送了,收下便是,回头备份寻常回礼,让管家送去东宫侧门,不必见人,放下就走。其余的……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走回妻子身边,握住她微凉的手:“眼下最要紧的,是你把身子养好。朝中的事……我自有分寸。”
李氏点点头,依偎在丈夫怀里,心中却依然纷乱。她想起韦贞离去时那意味深长的一瞥,想起那“世受国恩,忠义为本”的话。
风雨飘摇,这忠义二字,究竟该如何守?
她不知道。
只觉得这初春的寒意,似乎比严冬更甚,一丝丝,渗进骨头缝里。
而郭虔安抚着妻子,目光却再次投向窗外,投向那被雨幕笼罩的、巍峨而沉默的皇城方向。
东宫这只沉寂已久的困兽,似乎……开始伸出触角了。
只是不知,这触角探向的,是生机,还是更深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