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底的洛阳,夜风依旧料峭。
御史台值房内,陈延之刚刚处理完最后一份关于各道监察御史年终考绩的复核文书。他将朱笔搁在笔山上,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角,目光习惯性地扫过书案一角——那里看似随意地堆放着几份从各部曹转来的寻常公文副本,关于春耕种子调配、地方水利修缮进展之类。
但若有人能窥见他此刻脑海中所思,便会发现,这些看似不相干的零碎信息,正与他案头另一本深锁抽屉中的蓝皮簿册里记录的内容,悄然形成某种隐秘的关联。
陈延之没有立刻起身。他闭上眼,指尖轻轻按压着太阳穴,将近日观察到的一些“异常”在脑海中重新梳理:
正月下旬起,那位从东宫荣休、与韦家有旧的女官韦贞,出宫频率略有增加,且每次路线都绕经永宁坊。永宁坊住着太平公主乳母的妹妹宋媪。据墨羽外围眼线回报,韦贞与宋媪确有远亲,过往偶有走动,但近期接触似乎过于“规律”了些。
二月以来,太平公主府那位深居简出的崔先生,曾两次亲自前往永宁坊,其中一次携带了一个锦盒。而韦贞在崔先生到访的次日,便从宋媪处带回了一个类似的锦盒,送返东宫。
几乎是同一时间段,几位原本与东宫、公主府皆无密切往来的中下层官员——如尚书右丞姚崇、给事中桓彦范、国子司业张说——开始出现在一些非正式的社交场合,而这些场合,或多或少都有一两位与太平公主府或韦家有间接关联的文人清客在场。席间谈话内容不得而知,但据墨羽从仆役处收集的零星信息,似乎曾提及“铨选之弊”、“奢靡之风”。
更值得注意的是北门禁军右郎将郭虔的府邸。其夫人李氏染恙,东宫竟遣人送药问候。此事本可解释为太子妃念旧(郭虔早年曾在东宫轮值),但时机敏感,且据墨羽从郭府采买仆役处探知,那位送药的韦贞嬷嬷与郭夫人的交谈,似乎不止于寻常问候,隐约提及“将门忠烈”、“世受国恩”等语。郭虔本人近期在军中虽依旧低调,但与几位同样对张党有微词的同僚私下饮酒时,言谈间怨气似有加深。
这些细节,单看任何一件,都可解释为巧合或寻常人情往来。但将它们放在一处,再联系东宫的血海深仇、韦氏的坚韧心性、太平公主的审慎自保,以及张党日益膨胀带来的普遍压抑……一幅模糊却渐趋清晰的图景,便浮现出来。
陈延之睁开眼,眼中一片清明。他拉开书案暗格,取出那本蓝皮簿册,翻到最新一页,提笔蘸墨,开始记录今晚的研判:
“长安二年二月廿七,夜,阴。
近日观察汇总及研判如下:
一、东宫(韦氏)与太平公主府之间,已建立一条极其隐秘、以亲旧关系为掩护的沟通渠道(韦贞-宋媪-崔先生)。双方已有不止一轮书信(或物品)往来。初步判断,韦氏主动联络寻求结盟,太平公主予以有限回应,双方处于初步试探与建立互信阶段。
二、双方似已开始有选择地、极谨慎地接触部分朝臣。目标人物(姚、桓、张等)共同特点:非张党核心,有清望或实干之才,对当前朝局(尤其张党干政)有明显不满。接触方式多为间接、非正式,以共同理念(维护法度、反对幸进)为引,尚未涉及具体密谋。此举意在试探人心,汇聚潜在同情力量,编织一张松散但广泛的关系网络。
三、东宫方面(韦氏)尝试接触北门禁军中层将领(以郭虔为突破口),方式为通过家眷进行温情渗透与情感共鸣,旨在激发其忠义之心及对张党之不满。此举风险极高,但反映韦氏复仇心切,且可能认为禁军乃关键倚仗。太平公主对此态度暂不明确,但以其谨慎,恐不赞同过早涉入军务。
四、总体评估:此乃张党高压之下,反对力量寻求自救与联合之萌芽。主导者为韦氏(仇恨与生存驱动)与太平公主(利益权衡与自保驱动)。目前阶段属初期布局,重在联络、试探、积蓄有限人脉与情感认同,远未到谋划具体行动之时。
五、潜在风险:1.泄密风险。双方虽极谨慎,然洛阳耳目众多,尤以张党对东宫监控必严。2.盟友风险。韦氏与太平公主目标虽有重叠(反张),但根本诉求未必一致(韦氏求复仇与东宫复位,太平公主求自保与未来话语权),且互信基础薄弱。3.时机风险。上意未改,张党势大,若过早暴露或行动,恐遭反噬,使本就微弱的反对力量遭受毁灭性打击。
六、华胥立场思考:张氏兄弟专权,败坏法度,阻塞言路,构陷皇嗣,其行径已严重侵蚀朝纲,毒化政治生态,长远必伤国本,损及华夏文明治理根基。此非简单宫廷倾轧,乃关乎文明肌体健康。然华胥直接介入中朝事务,违背‘不直接干涉他国内政’之原则,亦可能引发不可测之后果。当前局势,尚在可控之萌芽期,未至需外力强行干预之临界点。
七、建议:1.墨羽网络继续密切监控各方动向,尤以张党核心罪证、女皇健康状况、及东宫-公主府联络线之安全为要。2.可在外围提供有限、不暴露自身之情报辅助,如核实某些人员背景,预警明显陷阱,但绝不直接参与其谋划或传递信息。3.重点仍应放在自身根基巩固与文明示范上,静观其变。待其矛盾激化至非外力不能解,或张党恶行引发天怒人怨、朝野共愤之临界点时,再思量适度、精准之‘察补’。”
写到这里,陈延之停笔,凝视着“察补”二字。
这是东方墨元首确立的华胥根本原则之一。天道有缺,文明有殇,华胥存在的意义,不在于替代或征服,而在于观察、示范,并在必要时,以最小代价、最精准方式,去弥补那些可能导致文明大规模倒退的“缺憾”。如同医者,不轻易插手他人身体内在循环,但若遇毒瘤扩散危及性命,则需施以精准手术。
张氏兄弟,无疑已是长在武周——这个古老文明躯体上的一颗毒瘤。它在扩散,在腐蚀。但手术的时机、方式、分寸,需极尽斟酌。过早介入,可能引发更大排异反应;过晚介入,或已病入膏肓。
而韦氏与太平公主的暗中联合,如同身体自身启动的免疫反应,虽微弱,虽可能出错,但毕竟是机体自发的抵抗。华胥要做的,或许不是代替免疫系统,而是……创造更好的条件,让这自发的抵抗能更有效、更精准地发挥作用。
他重新提笔,在末尾补充:“另,韦氏坚韧果决,其心志可悯,然仇恨易令人失智。太平公主审慎多谋,然亦可能因过度权衡而错失良机。此联盟脆弱而危险,需持续观察其内部动态与决策合理性。”
合上簿册,加密处理,藏回暗格。陈延之起身,吹熄了值房内最后一盏灯。
他走到窗前,推开一道缝隙。夜风裹挟着初春湿冷的气息涌入,远处皇城的轮廓在稀薄月色下沉默矗立,只有零星几点灯火,如同沉睡巨兽偶尔睁开的眼睛。
上阳宫,修业坊,东宫,公主府……无数的心思、谋划、仇恨、欲望,在这片夜幕下无声流淌、碰撞、交织。
而他,如同一个站在极高处的观察者,冷静地记录着这一切的轨迹,评估着每一次碰撞可能产生的火花与尘埃,计算着风暴可能的路径与威力。
他知道,自己记录下的每一个字,都在为华胥那艘航行于文明长河中的大船,标注着前方水域的暗礁与潜流。
也或许,在某个关键时刻,这些记录会成为决定那颗毒瘤能否被顺利切除的……关键病理切片。
夜还很长。
陈延之轻轻关上了窗,将凛冽的夜色隔绝在外。
值房内一片漆黑,只有他平静的呼吸声,和心中那盏永不熄灭的、名为“守护”的明灯,在无声地照亮着前路。
春雷未响,但云层已积得很厚。
他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