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三年五月十九日,神都洛阳
天色未明,寅时初刻,修文坊王氏宅邸便已灯火通明,人声隐动。
王同皎几乎一夜未眠。他换上早已熏香备好的新郎礼服——玄色缯衣纁裳,头戴进贤冠,腰佩玉带,脚踏乌皮靴。铜镜中的青年将领,眉目英挺,面容因激动与些许睡眠不足而微微泛红,但眼神明亮坚定,气宇轩昂。叔父王仁佑亲自为他整理衣冠,拍去并不存在的微尘,眼中满是欣慰与期许,低声叮嘱:“皎儿,今日之后,你便是天家女婿,亦是东宫半子。一言一行,关乎王家与东宫颜面,更关乎你之前程。谨言慎行,莫失仪,亦莫失了我王氏儿郎的风骨。”
“侄儿明白。”王同皎郑重颔首。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中翻涌的复杂心绪——喜悦、紧张、责任,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对即将开启的人生新篇章的憧憬。
卯时正,吉时已到。王府中门洞开,鼓乐齐鸣。王同皎翻身上马,率领着由左骁卫精锐装扮而成的仪仗亲兵,以及礼部、宗正寺安排的庞大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出了修文坊,向着皇城东宫方向迤逦而行。
旭日初升,金色的阳光洒满神都的街巷。迎亲队伍旌旗招展,鼓乐喧天,甲胄鲜明的卫兵手持戟槊开道,其后是捧着大雁、束帛等“奠雁”礼物的执事,再后是装饰华美的厌翟车与众多随从。道路两旁,早已被金吾卫净街清道,但远处坊墙之后,依旧挤满了翘首观望的百姓,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争睹这难得一见的皇家嫁女盛况。
“看那新郎官,好生英武!”
“王家郎君真是好福气,尚了天家郡主!”
“听说郡主去岁没了兄姐,也是可怜人……”
“再可怜也是天潢贵胄,这场面,啧啧……”
嘈杂的人声与喜庆的乐声交织,回荡在初夏清晨的空气中。王同皎端坐马上,目不斜视,身姿挺拔如松,唯有紧握缰绳的指节微微发白,透露出他内心的并不平静。队伍途经数条主要街巷,有意无意地避开了修业坊的核心区域,但仍在某个路口,与一队看似寻常、实则目光机警的巡街武侯擦肩而过。那些武侯的服色,隐约带着北门禁军的标记。
东宫,晨曦微露
东宫内的气氛,与王府的喜庆外露截然不同,显得更加肃穆而紧绷。
李如萱寅时便被唤醒,由尚服局的女官与东宫有经验的年长宫人服侍,开始了漫长而繁复的梳妆程序。沐浴、更衣、梳头、戴冠、敷粉、描眉、点唇……每一个步骤都严格遵循礼制。当她最终穿上那身厚重的青缯翟衣,戴上沉甸甸的九树花钗博鬓时,铜镜中的少女已然被华服珠宝包裹,容颜精致如画,却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神空茫,仿佛一尊没有灵魂的玉像。
韦氏一直陪在一旁。她今日也穿上了正式的太子妃冠服,面色沉静,唯有眼角细微的颤动和过于用力的指尖,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她亲自为女儿正了正博鬓上的点翠,低声道:“如萱,抬起头来。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亦是天家体面所在。无论心中如何,面上需得撑住。”
李如萱依言微微抬首,看向母亲。韦氏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痛楚与决绝,像一根细针,刺入她迷茫的心湖,激起一丝细微的涟漪。她轻轻点了点头,努力挺直了脊背。
前殿,太子李显穿着太子衮冕,木然地坐在主位,对于宫人关于仪程的提醒,只是“嗯”、“啊”地应着,目光依旧涣散,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
辰时二刻,迎亲队伍抵达东宫门外。
依礼行“奠雁”之仪。王同皎于宫门外,面向东宫方向,将一对活雁(象征阴阳和顺、忠贞不渝)献给代表东宫的礼官。仪式庄重简洁。
随后,王同皎被引入东宫正殿前的庭院。李如萱由两名命妇引导,在宫人簇拥下,自内殿缓缓步出。她以纨扇遮面,步态端庄,翟衣下摆迤逦于地,环佩轻响。
这是王同皎第一次在正式场合、如此近的距离看到盛装的新娘。尽管面容被扇遮掩,但那窈窕的身姿、华贵的仪态,以及扇后隐约的轮廓,已让他心跳加速。他依礼揖让,进行“却扇”前的仪式性问答。
礼官高唱:“新妇子,催出来!”
命妇代答:“窈窕出兰闺,步步发阳台。刺史千金重,终须让镜台。”
问答毕,李如萱缓缓放下纨扇。
刹那间,王同皎只觉得周遭的一切声音、色彩都模糊褪去,唯有眼前这张在精致妆容与华冠映衬下、清丽绝伦却笼着轻愁的容颜,无比清晰地映入眼底。他见过她池畔哀伤的模样,见过她花园中惊慌的一瞥,却从未见过如此盛装下,美得令人心折又心怜的她。他几乎要屏住呼吸,连忙依礼再拜,心中那保护与珍惜的念头,前所未有的强烈。
韦氏在一旁看着,目光在王同皎瞬间失神又迅速克制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辨明的情绪。
接下来是拜别父母。李如萱与王同皎向李显和韦氏行大礼。李显只是茫然地点点头,韦氏则强忍泪水,按照礼制说了一番勉励与祝福的话,声音微微哽咽。
礼成,新娘登上厌翟车。庞大的送亲队伍加入,与迎亲队伍汇合,变得更加浩荡,在震天的鼓乐与沿途百姓的围观中,缓缓驶离东宫,向着修文坊王府进发。
王府,巳时正
王府内外,早已宾客盈门。红绸高挂,彩灯缤纷,庭中设好了举行正式婚礼的礼堂。除了王氏亲族、东宫属官、礼部宗正寺官员,收到请柬的朝臣也陆续到来。
姚崇与桓彦范联袂而至,皆着常服,神色平静。他们与迎客的王仁佑寒暄几句,送上贺礼,目光在热闹的庭院中扫过,与几位相熟的官员点头致意,便安静地入了席。
稍后,葛福顺与李多祚一同到来。两人皆身着便装,但步履间带着军人的硬朗。他们与王同皎用力抱了抱拳,低声说了几句祝贺的话,眼神中除了喜意,更有一种“自己人”的亲近与了然。他们的出现,让席间一些敏感的宾客目光微闪。
张府也派了人来。来者是张昌宗的一个远房堂侄,挂着个闲散官职,态度不冷不热,送上贺礼后便寻了个角落坐下,目光却不时打量着来往宾客,尤其是与王同皎交谈密切的那些人。
已时三刻,新娘车驾抵达王府。又是一系列繁复的入门仪式——“跨马鞍”、“过火盆”等等,寓意平安红火。
礼堂内,香烛高烧,礼乐肃穆。王同皎与李如萱在赞礼官的引导下,行“同牢”礼——共食一牲之肉,象征今后同甘共苦;行“合卺”礼——将匏瓜剖成两半为杯,新郎新娘各执一片,斟酒对饮,寓意合二为一,永结同好。
李如萱全程低眉顺目,举止合规合矩,却像个精致的人偶,唯有在饮合卺酒时,与王同皎目光短暂相接,看到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温柔与坚定,心头才微微一颤,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
礼成,赞礼官高唱:“礼毕!新郎新妇,佳偶天成!”
宾客们纷纷道贺,气氛达到高潮。王仁佑与韦氏(作为女方家长代表出席)起身答谢宾客。
就在这时,一名身着浅绯色女官服饰、气质清冷的女官,在两名小内侍的陪同下,步入礼堂。原本喧闹的场面为之一静。
来者正是上官婉儿。
她手中捧着一个覆着黄绫的托盘,从容行至主位前,对着王同皎与李如萱微微欠身,声音清晰平静:“陛下口谕:安定郡主出降,王氏子尚主,佳偶天成,朕心甚慰。赐玉如意一对,珊瑚树一株,锦绣十端,聊表贺意,望尔等琴瑟和鸣,不负天恩。”
王同皎与李如萱连忙离席,面向皇宫方向跪拜谢恩:“臣(妾)叩谢陛下天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上官婉儿将托盘交给王府执事,又对韦氏与王仁佑略一致意,便不再多留,翩然离去。她的到来与离开,如同在热闹的婚礼中投入一颗石子,激起了不同的涟漪——天子赐礼,是莫大的荣宠,也明确传递了陛下对这门婚事的认可与补偿态度。不少宾客看向王同皎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慎重。
宴席随即开始。丝竹悦耳,肴馔丰盛。王同皎携新妇向各席敬酒。行至姚崇、桓彦范席前,二人态度温和,说了几句“百年好合”、“为国尽忠”的勉励话。至葛福顺、李多祚处,气氛则热烈许多,二人拉着王同皎低声说了几句体己话,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张府那位代表,在王同皎敬酒时,只是皮笑肉不笑地举了举杯,说了句“恭喜”,眼神却带着审视。
韦氏周旋于女眷席间,礼仪周到,言谈得体,偶尔望向被命妇们环绕、略显无措的女儿,眼中闪过一丝忧色,但很快被得体的笑容掩盖。
宾客席一角,陈延之
陈延之以殿中侍御史的身份列席。他坐的位置并不显眼,却足以观察全场。他慢慢地饮着酒,目光平静地扫过每一张面孔,每一个互动场景。
他看到王同皎在葛福顺、李多祚面前的放松与信任;
看到姚崇、桓彦范与王仁佑交谈时的平和与隐隐的默契;
看到张府代表那游离而审视的眼神;
看到韦氏看似温婉下的紧绷与计算;
也看到李如萱在新妇应酬中的勉强与苍白。
他的脑海中,如同有一幅清晰的图谱,将眼前这些人物、互动、微表情,与之前收集到的信息一一对应、连接。
酒过三巡,宴席渐酣。陈延之借口更衣,悄然离席片刻。在王府一处僻静的回廊下,他从袖中取出随身携带的炭笔与小纸片,就着廊下灯笼的光,迅速记录了几个关键词:“葛李亲近明显”、“姚桓态度温和”、“张府监视”、“韦氏强撑”、“新妇无喜”。
他将纸片藏好,重新回到席间时,面色如常,仿佛只是出去透了透气。
宴席持续到申时末,方才渐渐散去。宾客们陆续告辞,留下满院的喜庆余韵与杯盘狼藉。
王同皎与李如萱被送入精心布置的新房。繁琐的礼仪终于结束,王府渐渐安静下来,只有各处悬挂的红灯笼,在初夏的晚风中轻轻摇曳,映照着朱门绮户,也映照着这座府邸新主人的命运转折。
而在王府之外的神都夜色中,关于这场盛大婚礼的种种细节、各方表现、天子赐礼的意义,正随着归家的马车与轿子,迅速传遍各个坊市、官署与深宅大院,成为无数人深夜私语、揣摩分析的谈资。
这场“鸾凤和鸣”的盛世婚礼,如同一场精心编排的宏大戏剧,终于落下了帷幕。但戏剧中每一个角色的台词、动作、表情,都已落入观众眼中,必将被反复解读、演绎,并最终影响着下一幕剧情的走向。
夜色渐深,星光黯淡。神都洛阳在经历了白日的喧嚣后,沉入一片似乎平静的黑暗。唯有少数几处,如东宫密室,如张府书房,如御史台值房,依旧亮着不眠的灯火,消化着白日的见闻,筹划着未来的棋步。
初夏的风,带着宴席残余的酒香与远处池塘的荷气,悄然穿街过巷,仿佛一声悠长而意味深长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