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灯焰摇曳的微光,映照着李恪脸上那深沉如海的挣扎。他缓缓将那张承载着噩耗的素笺放在书案上,指尖在其上停留片刻,最终收回,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抬起眼,目光穿过虚空,仿佛看到了遥远洛阳宫城深处,那座被死亡阴影笼罩的长生殿。他看到的不再是威加海内的大唐天子,而是那个自幼体弱、眉宇间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悒的九弟李治。他看到兄弟二人在弘文馆一同听讲,在禁苑中并肩骑马(尽管李治大多时候只能在一旁看着),在父皇去世后那段风雨飘摇的日子里,彼此支撑,小心翼翼地应对着来自长孙无忌等权臣的压力……那些被刻意尘封的记忆,此刻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带着岁月的温度与酸楚。
“元首,”李恪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我……需要回去一趟。”
他说得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东方墨静静地注视着他,没有立刻回应。他的眼神深邃,如同能洞悉人心最深处的波澜。他理解李恪此刻的心情,那源自血脉的呼唤,那无法割舍的兄弟情谊,在生死诀别面前,是如此沉重。
“弘毅,”东方墨终于开口,语气平和,却字字千钧,“我明白你的心情。但此去,非同小可。洛阳如今是武媚的天下,宫禁森严如铁桶,她对内外消息的掌控力远超以往。你身份特殊,一旦行踪泄露,后果不堪设想。于公,你是华胥丞相,你的安危牵动全局,我不愿看到华胥的核心力量因此涉险;于私,你是我东方墨的挚友,是塔雅的丈夫,是安宁和承业的父亲,我更不愿你踏入那龙潭虎穴,陷入九死一生的绝境。”
他将利害关系剖析得清晰无比,每一个字都敲在李恪的心上。风险是真实存在的,而且巨大。
李恪听着,脸上的挣扎之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悲壮的清明。他微微摇头,目光坚定地迎向东方墨:
“元首,你说的这些,我都懂。风险,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武媚的手段,我也领教过。”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种深沉的感慨,“但……他终究是我的兄弟,是一父的至亲。当年我‘假死’脱身,远走海外,虽有无奈,却也存了与他、与那个朝廷割裂的心思。这些年,我在华胥找到了新生,有了家,有了值得奋斗的事业,我从未后悔。”
他的语气变得愈发低沉而有力:“可如今,他就要走了。若我因畏惧风险,连这最后一面都不去见,连送他一程都做不到,我李恪……余生如何能心安?华胥的基业固然重于泰山,我们开创的新道路固然是为了更崇高的理想,但若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连最基本的人伦之情都可以轻易舍弃,变得冷血而精于算计,那我们所追求的‘新文明’,与旧日长安、洛阳那些充满了阴谋诡计、骨肉相残的权力泥潭,又有何本质的区别?”
这番话,如同重锤,敲击在寂静的书房中。它不仅是对个人情感的坚持,更是对华胥立国精神内核的一种扞卫——一个文明的进步,不应以泯灭人性中最基本的温情为代价。
东方墨凝视着李恪,久久不语。他从李恪眼中看到了不容动摇的决心,看到了那份即使在权力倾轧中幸存下来,却依旧未曾泯灭的重情重义。这,或许正是他当年选择李恪作为华胥丞相的重要原因之一。
半晌,东方墨缓缓颔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担忧,更有深深的敬意与理解。
“我明白了。”他沉声道,“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便不再阻拦。”
他站起身,走到书案旁,取出一张简易的洛阳宫城图(基于早年墨羽探查和近期莫文情报汇总绘制)。
“此行,目标必须极其明确:秘密潜入,只见李治最后一面,不涉朝政,不见任何旧臣,不参与任何纷争,送达即走,速去速回。”东方墨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路线、接应、身份伪装,我会让莫文全力配合你。但你需记住,一旦情况有变,危及自身,必须立刻放弃,启动备用方案撤离。你的安全,是第一位的。”
李恪也站起身,对着东方墨深深一揖:“恪,谨记元首嘱托,定不负华胥,亦……不负本心。”
这一刻,两位华胥的缔造者,一位选择了理智地守护现有基业,另一位则为了内心深处无法割舍的情义,决意踏上一段吉凶未卜的归途。这个决定,无关对错,只关乎选择。而李恪的抉择,也为他与那个遥远的故国、那段复杂的过往,画上最后一个,也是最具人情味的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