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的丞相府,静谧而安宁。后院那片高大的椰林在夜风中发出舒缓的沙沙声,如同自然的摇篮曲。府内多数灯火已熄,唯有书房窗口还透出温暖的亮光。
李恪刚批阅完一批关于南溟洲初期垦殖的汇报文书,正捏着眉心稍作休息。案头除了公文,还放着一卷摊开的《华胥宪章》讨论稿,以及塔雅傍晚时送来的、一碗已经微凉的南洋甜汤。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新生政权的活力与家的温馨。
突然,书房门外传来近卫压低声音的禀报:“丞相,元首府来人,言元首有要事,请您即刻过府一叙。”
李恪微微一怔。东方墨并非不体恤下属之人,若非极其紧要之事,绝不会在深夜如此急切地相召。他心中掠过一丝疑虑,是南溟出了变故?还是西洋商路有异?抑或是……
他没有迟疑,立刻起身:“备车。”
元首府与丞相府相距不远,夜色中马车很快抵达。李恪步入元首府书房时,发现这里的气氛与自家书房的宁静截然不同。窗户紧闭,青铜灯盏的光晕将东方墨的身影拉得悠长,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来自远方的、风尘仆仆的气息。
“弘毅,坐。”东方墨没有寒暄,直接指了指书案对面的座位,他的神色是李恪许久未见的凝重。
李恪依言坐下,心中那不祥的预感愈发清晰。他看到东方墨将一张薄薄的素笺推到自己面前。
“莫文刚从洛阳传来的最高密级消息,”东方墨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关于……今上。”
“今上”二字入耳,李恪的心猛地一跳。他伸手接过素笺,指尖在接触到那冰凉纸面的瞬间,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迅速展开,目光如电,扫过其上那些以密文转译后的字句:
“腊月初七,帝忽清醒……强下诏,改元弘道……欲亲登则天门楼宣示,力竭不能行……武后全面掌控宫禁……帝现复昏沉,气喘痰壅,情形危殆……寿元恐难逾旬日……”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敲击在李恪的心头。尤其是“力竭不能行”与“寿元恐难逾旬日”这两句,仿佛带着千钧之力,撞得他耳中嗡嗡作响。
他持信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轻飘飘的素笺此刻却仿佛重若千钧。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破碎的画面——是少年时,那个温和却隐带忧郁的九弟李治跟在自己身后,怯怯地唤着“三兄”;是父皇驾崩后,兄弟二人在波谲云诡的朝局中相互支撑的艰难岁月;是他自己“假死”脱身,远遁海外前,最后一次在隐秘处回望洛阳宫城时,那复杂难言的心绪……
多年过去了,他以为自己早已将前尘旧事封存于心,全心全意投入这南海新天地的开创。他成了华胥的丞相李恪,有敬重的元首,有挚爱的妻子,有出色的儿女,有值得奋斗终生的事业。可这薄薄一纸书信,却轻易地撕裂了时间的帷幕,将那份深埋于血脉之中的联结,血淋淋地拽了出来。
书房内陷入了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李恪逐渐变得粗重的呼吸声。
他怔怔地望着素笺上的字迹,目光却仿佛穿透了纸张,看到了遥远洛阳的长生殿内,他那一父所出的亲兄弟,是如何在病榻上痛苦挣扎,是如何怀着最后的帝王尊严想要登楼,却连迈出寝宫的力气都没有,最终只能在绝望与不甘中,听着那隔世的喧嚣,等待着生命终点的降临。
那是大唐的天子,更是他李恪的兄弟。
东方墨没有出言打扰,只是静静地坐在对面,目光平和地看着李恪脸上那剧烈变幻的神色——震惊、悲痛、追忆、挣扎……最终,所有情绪都化为一片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复杂。
李恪缓缓抬起头,望向东方墨,声音因极力压抑而显得有些沙哑:“消息……可靠吗?”
“莫文亲自确认,结合格物院模型推演,误差不会超过三日。”东方墨的回答简洁而肯定。
李恪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底的波澜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如寒潭般的沉静,以及沉静之下,那无法忽视的决断之火,正在悄然燃起。
他知道,一个无比艰难的抉择,已经摆在了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