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的夜,总是带着几分湿暖的咸润,与洛阳冬日的酷烈干冷判若两个世界。天枢城元首府最深处的书房,此刻门窗紧闭,隔绝了外界隐约的潮声与虫鸣。四壁书架上,既有来自中原的竹简帛书,亦有以华胥新纸印刷的格物图谱与万国舆图,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一种特制防潮药草的清冽气息。
东方墨独自坐在宽大的书案后,案头只一盏造型简洁的青铜灯,火焰稳定地跳跃着,将他沉静的面容映照得半明半暗。他刚结束与格物院关于新型蒸汽阀门的漫长探讨,眉宇间尚存一丝思虑的痕迹。
忽然,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如同夜枭掠过般的哨音——这是墨羽最高等级密报送达的暗号。
东方墨眸光微凝,放下手中把玩的一枚用于校准自走钟的精密齿轮。他并未起身,只屈指在书案某个不起眼的凸起处轻轻一叩。书房一侧的墙壁悄无声息地滑开一道窄缝,一名身着纯黑劲装、面容隐在阴影中的墨羽成员如鬼魅般闪入,单膝跪地,双手高举过头顶,奉上一支细若小指、以火漆紧密封存的铜管。
“元首,中原莫文总负责人,十万火急,鹰隼三日夜不停歇送至。” 来人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
“辛苦了,下去休息吧。” 东方墨接过铜管,语气平和。那墨羽成员再次无声一礼,身影融入暗处,墙壁随之合拢,仿佛从未开启过。
书房内重归寂静。东方墨指尖微一用力,捏碎火漆,从铜管中倒出一卷薄如蝉翼、却韧性极佳的素笺。上面是以莫文独有的密码写就的密文,在他眼中快速转化成型:
“腊月初七,帝忽清醒,面泛异红,精神健旺,然脉象浮亢无根,御医私下断为‘回光’。强下诏,改元弘道,大赦天下。欲亲登则天门楼宣示,力竭不能行,终由武后与太子代行。武后旋即全面掌控宫禁,北门军密调,内外隔绝,消息封锁极严。帝现复昏沉,气喘痰壅,情形危殆。依格物院此前所立‘人体元气衰变推演模型’,结合御医院内线所供脉案细节,综合评估:帝之寿元,恐难逾旬日。风暴将至,望元首早作绸缪。”
字迹潦草却力透纸背,显是莫文在极度紧张的情势下仓促写成。
东方墨缓缓放下素笺,起身走至悬挂于主壁的那幅巨大的“坤舆万国全图”前。他的目光越过代表着华胥疆域的南海明珠,越过标注着南溟洲新土的雄奇轮廓,最终精准地定格在图中原区域,那个代表着东都洛阳的标记之上。
指尖虚点洛阳,他的脑海中已如精密器械般飞速运转起来,推演着李治驾崩后将引发的连锁反应:
· 武媚的独舞: 回光返照的闹剧,已暴露李治油尽灯枯的实质。武媚借机完成权力展示与宫禁清洗,其临朝称制的最后障碍已彻底扫清。一旦李治驾崩,她必将迅速完成从“天后”到帝国唯一实际统治者的转变,李显不过是个傀儡。
· 李贤的绝境: 新帝登基(哪怕是名义上的),旧太子便成了最刺眼的存在。武媚为稳固权势,绝不会容许李贤这个曾经的储君、如今的“隐患”继续存在。巴州,已成人间鬼门关。
· 中原的震荡: 权力核心的剧烈变动,必将引发朝堂新一轮的清洗与站队。短期内,内部倾轧将成为主流,对外扩张的精力会相对减弱。这对正在全力经营南溟、拓展西洋的华胥而言,是一个宝贵的战略窗口期。
· 风险的边界: 武媚对内部的掌控力将达到空前高度,任何外部势力的介入都可能引发其激烈反应。华胥必须严格保持距离,避免在此时刻引火烧身。
他的目光从洛阳移开,扫过代表巴州的标记,最终落回脚下这片南海热土。所有的推演,最终都汇聚到一个人身上——李恪。
李治不仅是大唐的天子,更是李恪一父异母的亲兄弟。这封密报所承载的,不仅是一个帝国的命运转折,更是一道直击李恪内心的、关于血脉与人伦的残酷考题。
东方墨轻轻吁出一口气,书房内只闻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传令,”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门外侍立的近卫耳中,“即刻请丞相过府一叙,要快。”
他知道,接下来与李恪的谈话,将决定一位挚友是否要踏上一场危机四伏的归途,也将考验着华胥在面对旧时代最终挽歌时,所应持有的立场与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