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书的拟定,快得超乎寻常。仿佛所有辞藻早已备好,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颁行天下。不过半日功夫,“改元弘道,大赦天下”的明黄诏书便已缮写完毕,由宰相亲自捧入长生殿,请陛下用印。
“弘道……弘道……”李治斜靠在厚重的龙纹锦褥上,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迷惘,随即又被一种近乎偏执的光彩取代。“好,好……弘朕之道于天下……朕,要亲登则天门楼……宣示……万民……”
此言一出,寝殿内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御医们面色惨白,几乎要跪地哀求。则天门楼高大巍峨,需拾级而上,以陛下如今风中之烛般的身子,莫说登楼,便是走出这寝殿都难如登天。
武媚眸中精光一闪,随即被浓得化不开的忧色掩盖。她俯身,握住李治枯瘦的手,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陛下有此雄心,实乃万民之福,臣妾……亦感佩万分。”她话锋微转,“只是如今腊月风寒,陛下圣体初愈,龙体要紧,岂可轻涉险地?不若让显儿代陛下登楼宣诏,陛下于殿内静养,一样能感受万民拥戴之心。”
“不!”李治罕见地显露出帝王的执拗,他试图挥动手臂,却只带动了袖袍无力的晃动,“朕……乃天子!天子……岂能困于……斗室!备舆……不,备马!朕要……乘马……让洛阳的百姓……都看看……他们的皇帝……还在!”
他越说越激动,那病态的潮红愈发明显,呼吸也开始变得粗重急促,仿佛仅仅是这样一番宣言,就已耗尽了他刚刚积聚起来的所有气力。
武媚见状,知道强行劝阻只会适得其反,反而可能加速他生命的流逝。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芒,随即化作全然的顺从与支持:“既然陛下心意已决,臣妾……遵旨。”她转头,对侍立的内侍监吩咐道:“没听见陛下的话吗?速去准备!为陛下更衣!”
内侍们战战兢兢地捧来繁复庄重的十二章纹衮冕。然而,仅仅是试图将李治从榻上扶起,便已让他气喘如牛,额上渗出虚弱的冷汗。那象征着至高皇权的沉重冕旒,甚至未能戴稳,便因他脖颈无力支撑而歪向一边。两名强健的内侍一左一右,几乎是用尽全力架着他,才勉强让他双脚沾地。
“陛下……您看,这衮冕着实沉重,不如先换上常服,待精神好些再……”武媚在一旁温言劝解。
李治却固执地摇头,目光死死盯着殿门的方向,那里透进来冬日下午苍白的光线。“走……扶朕……出去……”
他咬着牙,试图凭借自己的力气迈出一步。然而,那双腿仿佛已不是他自己的,软绵绵如同煮烂的面条,非但不能支撑身体,反而剧烈地颤抖起来,带动着整个佝偻的身躯如同秋风中的残叶。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他剧烈地咳嗽起来,面色由红转为骇人的青紫,仿佛下一口气就要接不上来。
“陛下!”
“大家!”
寝殿内顿时乱作一团。御医连滚带爬地冲上前,施针的施针,顺气的顺气。武媚紧紧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脸上写满了“恰到好处”的惊惶与心痛。
一番忙乱之后,李治重新被安置回龙榻,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只剩下胸腔剧烈的起伏和破碎的喘息。那顶沉重的冕旒早已被取下,扔在一旁。他怔怔地望着殿顶繁复的藻井,眼中那一点不甘的光亮,如同被冷水浇灭的残焰,迅速黯淡下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深沉的绝望与悲哀。
他终于,连走到殿外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煌煌宫阙,这万里江山,他终究是……走不出去了。
武媚替他掖好被角,指尖拂过他冰凉的额头,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陛下,龙体为重。宣诏之事,便交由显儿吧。您在此静养,一样能听到万民为您欢呼。”
李治闭上眼,两行浑浊的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浸入明黄的枕巾。他不再坚持,或者说,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坚持任何事了。他最后的愿望,如同一个脆弱的泡沫,在现实的残酷面前,轻轻一触,便彻底破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