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刚过,烛火轻晃。
我靠在案边,掌心的血已经凝了半干,指尖发麻。寒毒还在肋骨间游走,像细砂磨着经脉。灵汐公主蹲在地上整理那几张假旨残片,手指压得发白,指腹上还留着被纸割破的痕迹。苏青鸾从角落起身,脚步虚浮,却一步步走到桌前。
她盯着那卷宗看了许久。
“这封线不对。”她说。
我抬眼。
她伸手抚过卷宗背面的缝线,指尖停在一处接驳点:“外层是刑部制式十字缝,可这里用了双回针——这是太乙观藏档的老法子,防人拆改。”
我立刻明白。
有人动过这卷宗,又重新封上了。
我点头:“动手。”
苏青鸾抽出剑,剑尖极轻地挑开缝线,一层层翻开。纸页翻到末尾时,她动作一顿。那一页明显比旁的厚。她用剑刃轻轻揭起边缘,一张薄纸滑落出来。
我伸手接住。
纸上字迹苍劲,墨色沉郁。内容只有一行:
“沈清辞不死,太乙观冤案难翻。望陛下依约行事,杀其以绝后患,共成大计。”
落款无名,但日期清晰,正是三年前秋末。
灵汐公主一把夺过去,眼睛盯住纸角。她忽然抖了一下。
“这是父皇的纸。”她声音低下去,“云纹笺,只有尚书省机要文书才用。这张纸……是从御书房流出的。”
我没有说话,把信纸翻过来,指尖沿着边缘摩挲。触到一处细微凸起时,我停下。将纸移近烛火,一道隐纹浮现——龙缠太极,帝王密诏专用印鉴水痕。
苏青鸾也看到了。
她抬头看我:“他们合谋?”
“不是合谋。”我把信纸放回桌上,“是早就定了。”
灵汐公主猛地抬头:“你说什么?”
“清虚子叛出师门,献禁药配方,是你父皇授意的。”我声音平,“他需要一个由头,把我逐出太乙观,再安罪名。而你父皇,需要一个能操控的‘观主’,来替他清理旧档。”
她脸色变了:“你凭什么这么说?”
“凭这封信的笔锋。”我指着“杀”字最后一捺,“顿笔太重,是刻意模仿。和皇帝书房那幅画像题款的运笔习惯一致。他在学清虚子的字,好让往来文书看不出破绽。”
苏青鸾低声说:“所以三年前的案子,根本不是清虚子一人所为。他是奉旨行事。”
“对。”我看向灵汐公主,“你父皇要的不是真相,是掩盖。他怕我知道太多。”
她往后退了半步,手扶住桌角。
“父皇……为何?”她问。
我没答。
屋里静下来。
烛火跳了一下,映在她脸上,照出一丝裂痕般的神情。她不是不信,她是不愿信。那个教她写字、抱她看雪的人,竟亲手写下诛杀之令。
苏青鸾把信纸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忽然道:“这纸上没盖印,也没署名。若传出去,只会说是伪造。”
“没人会传。”我说,“知道这事的人,要么死了,要么不敢说。”
“那你打算怎么办?”她问。
“把证据留下。”我从袖中取出一支空心玉簪,将信纸折成小块,塞进去,旋紧簪帽,“明日你出城换药,顺路送去终南山守观人手中。”
苏青鸾接过,贴身收好。
灵汐公主忽然开口:“我能做的不止这些。”她抬头,“我可以查刑部近三个月所有加盖‘案核之印’的文书。若有异常调动,一定能找出更多线索。”
“你要冒的风险太大。”我说。
“我已经站在悬崖边了。”她看着我,“退一步是死,往前走,至少还能看清是谁推我下去的。”
我点头。
苏青鸾站到门侧,手按在剑柄上:“他们会再来。”
“一定会。”我说,“这次不会是暗卫了。”
“那就等。”她声音稳,“我们三个人,守得住这个屋。”
灵汐公主坐回案旁,双手交叠放在卷宗上。她低头看着那张空白的归档页,忽然说:“三年前,母后去世前半个月,曾烧过一批旧纸。我当时不懂,现在想来……她是不是也发现了什么?”
屋里没人应声。
我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夜风灌进来,带着凉意。宫城方向灯火未熄,几处高阁仍亮着灯。其中一座,正是御书房。
他们知道今晚的事已经瞒不住了。
我关上窗,转身走向桌案。
“你们都别睡。”我说,“他不会等天亮。”
苏青鸾已将剑出鞘半寸,横放在膝上。灵汐公主从发髻中取下另一支金簪,插进袖袋。她抬头看我:“我在。”
我坐下,把剩下的假旨残片摊开,一寸寸查看墨痕。毒气虽散,但笔画间的临摹痕迹还在。起笔虚浮,第二笔才加重,显然是照着原迹誊写。
这不是一时起意。
是计划了很久的杀局。
我正要说话,灵汐公主忽然抬头。
“那幅画像。”她说,“还在皇帝书房?”
“应该在。”我说。
“如果能拿到它……”她声音低下去,“就能比对出更多伪造证据。”
“拿不到。”苏青鸾打断,“书房有禁制,非召不得入。你现在去,等于送死。”
“我知道。”灵汐公主不看她,“我只是在想,他到底准备了多少份这样的信?还有多少人,被这样悄无声息地除掉?”
我盯着桌面。
“我们只是其中之一。”我说。
苏青鸾忽然站起,走到我身边,压低声音:“师姐,寒毒又发作了?”
我抬手示意没事。
其实疼得厉害。冷意从骨头里渗出来,指尖发僵。但我不能倒。现在不能。
我深吸一口气,把注意力拉回卷宗。
“还有一个问题。”我说,“清虚子为什么要听命于皇帝?他图什么?”
“权力。”灵汐公主说,“他如今执掌太乙观,统领天下道录,连三公见他都要行礼。这地位,是皇帝给的。”
“不够。”我说,“他早年被逐出山门,本该恨透师门。可他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毁掉观中典籍。他在找东西。”
“找什么?”苏青鸾问。
“我不知道。”我摇头,“但一定和凤命有关。”
她们都没说话。
我知道她们在想什么。凤命是我背负的宿命,也是我被追杀的理由。可我现在开始怀疑,清虚子要的不是杀我,是确认我是否真的觉醒。
否则,何必费这么多周折?
他可以让我死在任何一场刺杀里。但他没有。他一次次逼我现形,逼我动用寒毒之力,像是在测试什么。
我正要开口,门外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
不是脚步。
是瓦片被踩动的声音。
苏青鸾瞬间拔剑,闪身挡在门口。灵汐公主迅速吹灭两盏烛火,只留一盏暗灯。我站起身,手按在袖中冰刃上。
屋顶上,又有两声轻响。
不是一只脚。
是多人。
我走到灵汐公主身边,低声说:“别出声。”
她点头,手指紧紧攥住衣角。
苏青鸾贴墙而立,剑尖朝上。我缓步退至窗边,手指勾住窗闩。
外面的人没有落地。
他们在等。
等里面的人乱,等里面的人逃。
可我们谁都没动。
时间一点点过去。
屋内的空气越来越沉。
突然,一道黑影掠过院墙。
不是一个人。
是一队人,披着轻甲,腰佩长刀,脚步极轻,却整齐划一。他们绕到府门前,停下,列阵。
不是暗卫。
是禁军。
为首的那人抬起手,掌中托着一物。
黄绫卷轴。
我又一次看见了圣旨。
但这一次,没有人念。
他们直接撞开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