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充虽不能算个全乎人,却也看得心热,想起从前那段日子,更是上手挑了她的下巴,在凝脂上狠狠摸了几把:“小妮子,你当初求哥哥我时可不是这么说的。扯着衣襟求我做对食,只恨不得即刻献身。”
紫樱此生最恨此间勾当,自从离了六局后,她只恨不得登时忘却,更不提眼下得人提起此事。她虽气极,却是不敢声张,只得忍怒低声道:“先时咱们可是谈好了的。我俩结个伴只求排解这深宫寂寞,若来日一方飞上枝头,便自然断了去,彼此互不相干。”
裴充哂笑一声,一手撑在宫墙上,一手捻了她散下的青丝打圈儿,语调散漫下充斥着蛊惑:“樱儿贵人忘事,我替樱儿圆了一句。当日我们说的是若同心合意便一别两宽;若有一方不愿,可不作数呢。”
紫樱心中一凛,软了膝盖要从裴充臂下钻出去,却被他一把钳住了脖子,牢牢按在后墙了,动弹不了半分。
她因而软了神色,娇声道:“好哥哥,你也瞧见了,我不过是璟元宫最低贱的一个宫女,谁都能踩上两脚。你何苦为难我呢。”
裴充见她软下身段,柔声求他,到底是存了情分在的,遂也放了她的桎梏:“我倒也不想难为你,只是当日我为了你的青云路,去求了裴婕妤。如今你攀了璟元宫的高枝了,婕妤那里倒是叫我难办。”
“公公此话说的,旁人不知得您和裴婕妤的关系,我还能不知道嘛。裴婕妤那儿不算是,公公有的法子,您就行行好,疼疼樱儿吧。”
裴充看她目波流转,眼底闪过一丝慧黠,不由一凛,揪住她的衣襟狠声道:“你是如何得知?”
紫樱自诩敲着了他的七寸,也不怕他,笑吟吟地拨开他的手,悠悠说道:“那日姑姑赏我的帕子落了你那儿,我怕被人发觉,趁夜去寻你。在尚膳监后苑处,便看得了分明。你姐姐看着对贵妃鞍前马后毕恭毕敬的,却原来对她这般恨意滔天。”
裴充却已缓过了神,看着她不屑道:“你知道又如何?若是你敢拿着这件事嚷嚷,不需我姐姐怎样,贵妃头一个要了你的脑袋。”他冷笑一声,“何况那日你在璟元宫挨了杖责,奄奄着出来连个药钱都没有,也无太医肯来为你医治。是裴婕妤见你可怜,赏了你一玉镯叫好生将养着。你那时感戴得什么似的,如今倒是不想认帐了?”
裴充杵在墙隅处,背着光影站着,日光从他身后打出,照得脸一壁明一壁暗,好不阴阳。紫樱有些怕,不敢看他,垂了眼皮道:“婕妤的大恩,我不敢忘了。你今日着意跟着我,想是带了婕妤的意思来,你便直说吧。我虽力单身薄,也会拼了命尽心。”
裴充这才满意,挥手招她附耳,一字一句逐声道来。
二人论得交心,又有春光照眼,暖风拂面,不可不谓是芳意醉人,自也忽察了百步外的草木异动。
宋湘宁发觉身孕时不过方足一月,顾及胎气尚未坐稳,便与皇帝议定,三月后方言明六宫。
而皇后身上多日不好,只道久病床前惜怜爱子,召了大皇子于坤宁宫尽孝。又为凤体静宜,一应闭门不见后妃;连皇上有心探望,也只被皇后称身患时疾,恐延及圣驾,婉言辞谢。如此数日,宫里嫔妃几近忘却中宫还有个六宫之主,也并不明记后位嫡子。只隐隐以意、淑二人为尊,大有前朝比周营僚之态。
绛茗轩一言既出后,皇后虽派人送来了赏赐,却也说了不必去往坤宁宫谢恩,以免皇嗣劳累;又已停了连日的请安,正逢暮春花尽时,暑气渐起,宋湘宁自乐然避免来回奔波。且凡事有夏姑姑尽心尽力,皇帝亦时常来探望,她的身子也渐渐重了,若无要事,她大都闲于宫中读文论句,抑或院里行步,竟也一时无话。
自上回莺时来给篱落探病得了宝仪赞誉后,顾念她二人姐妹情深,也不做约缚,许姐妹平日多行来往。这日司籍司才给新漆的烷桌打了蜡,要给各宫送去,莺时给已升了掌籍的锦箨求了话,分她给绛茗轩去送烷桌。锦箨素与她交情好,此间小事无有不应。莺时遂携了一小宫女朝绛茗轩来。
时值宋湘宁中觉方起,兰若依她的吩咐将昨日新得的云绫锦给瑾修仪和章贵人送些去,便由雪信给她梳着头。才篦上一枚簪子,篱落笑眉笑眼地进了来传话:“奴婢给宝仪请安。司籍司来了人送刚漆的桌子,宝仪可传了来?”
宋湘宁拿着一朵玉兰样式的绒花对着镜子比了比,笑着道:“只怕这送桌子是幌子,来寻小姐妹才是真吧。”
篱落嘻嘻一笑:“宝仪知道,就莫打趣奴婢了。”
“口齿越发伶俐了,我何时要打趣你了?传进来罢。”
“嗳。”篱落利索应下,不一会便带了莺时进来请安。
“你们尚仪看着善眉善目的,想是个好说话的人。若是在那些个提督掌印手下当差,可成全不了你这小心思。”宋湘宁接过雪信手中的黛粉,自己画了眉,随意问道。
莺时一笑,欢脱道:“这些小事倒轮不到尚仪她老人家亲自过问,只由典籍和掌籍她们担待罢了。我同锦箨姐姐关系好,她才任了掌籍,自能为我多行些方便。”
宋湘宁放下黛粉,顾着镜中容颜,与她闲话:“常从你口里听到她,思来也是个行事妥帖的宫女。正巧我这儿有个差事,要寻个可心人办了才好。不如你回去问问她,若有这心思,带来给我引荐了,可好?”
莺时听了这话岂有不应的,忙说了好,又闲谈了几句,便辞礼离去了。
春日易困,加之宋湘宁本又有了身孕,因念着孟太医脉诊时的话,“白昼不可贪睡怠惰,久坐久卧,不然会血凝气滞而致临产艰难”,故而唤宫女去取了纸鸢,扶了兰若的手去院放鹞子。
锦箨来时,宋湘宁正尽着兴,见说司籍司掌籍来给宝仪请安,料是期见之人,便将手里的线给了兰若,叫跪着的女子起来回话。
宋湘宁含着笑意,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她一番。见其身着一袭女官官服,面上恭敬却不含惶色,温默中自含了一分毅色,仪容端庄谦谨毫无罅隙,难怪在这宫里种种计谋却仍为人留意。宋湘宁暗暗点了点头。
“莺时同绛茗轩常有来往,每每听她提起你,我便知道你是个有才干的。”
锦箨面上笑意浅浅,回道:“谢宝仪抬举,奴婢只是听着姑姑们的吩咐,做着分内之事罢了。”
宋湘宁笑意不减,轻轻睇了兰若一眼,见后者会意,她悠然言道:“今日传你来是有份差事要叫你做,却也不是什么大事。近来体胃不佳,忽而念及幼时在东昌府那里尝过的一道点心,唤作‘糖薄脆’。听闻你是鲁地人氏,不知这道家乡的美食,可会不会做?”
锦箨回道:“奴婢虽不敢言十之擅长,但定会尽心一试,为宝仪与龙裔献个口福。”
宋湘宁笑着点头,头顶的风筝似也怡然雀跃着渐渐飞向高处。兰若慢慢收了线往回牵着,才落到树梢高处,不料空中的线忽而断了,竟直直朝宋湘宁身上飞去!
兰若惊慌喊着,宋湘宁不及躲避,却有一道白影刹那飞过,擒了那断了线的纸鸢。
锦箨依旧稳稳立在地上,看着面前惊惶未定的主仆,直言冒犯谢罪。再抬眸时,目光却撞进了宋湘宁蝶翼下邃如冰下幽泉的清眸,方后觉大骇。
宋湘宁却蕴了一丝笑意柔声道:“适才你帮我躲过一劫,眼下到宫里坐坐吧,我自要谢你一番。”她的话绵软得似内承运库中上好的香云纱,却含了不容抗拒的威仪。
锦箨的眉心微拧了拧,俯身言是。
回到室中,银吊里放凉的燕窝雪梨羹温得正好,兰若给宋湘宁盛出,她用调羹舀了一匙,淡淡道:“你是听命于何人做事?竟难为他这般费心。”
她放下汤盏,扬唇笑了笑:“你可想好了再回。我若听着不像,立时便送了你到御前裁决。一个宫女,竟有功夫在身。东厂的提督和掌刑都不是吃素的,待安了个居心不轨的罪名,不只是你,还有你背后的人,那是诛十族都不为过。”
眸光轻轻掠过座下女子眼底的亢色,宋湘宁愈发柔了语气,缓声道:“其实也不必然。我的肚里怀着孩儿,是自上个孩子去了后上天回赐的福分,我敬畏不及,自然不愿他未出世时就见血伤了阴骘。无论是借女官之口传话给皇后,还是在六局中暗暗打点,都是为着我的好处。我并非那等恩将仇报之人,只是禁庭里险象环生,今日是沤珠槿艳,明日就是万劫不复。我一人不要紧,只是身上记挂着太多人的安危,不得不谨慎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