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影敛衽低头,迈着谨慎的碎步走进殿里。只闻室内异香扑来,比她所闻过的所有香都要浓郁,甚于迷了眼,仿佛身在云端一般。她怔怔着,不敢抬头直视。满殿的堂皇景象也未入她的眼帘,只看到眼前寸处迤逦在金砖地上一截绫罗裙裾与缀着明珠的凤头鞋尖,便忙跪拜下去,额颅紧紧贴着地面:“奴婢书影,叩见贵妃娘娘,娘娘千岁金安。”
上方传来一个声音,温和中透着不容错辨的威仪,更带着一丝不同于别宫娘娘腔韵端方的中原官话,独添了几番韵味:“抬起头来。”
书影依言缓缓抬头,但仍谨慎地垂着眼眸,不敢直视玉颜。只见贵妃正斜倚在软榻上,头戴着玛瑙石流苏珠箍,身着了一袭赪霞色凤穿牡丹披衫裙,环着一条金缕繁花帔,粉光脂艳卧在那里,手中把玩着一柄翡翠灵芝式如意。满身的珠翠琳琅直晃得书影眼睛生疼,酸酸涩涩的,她旋即垂了眼睫。
意贵妃抬起凤眸,目光悠悠停在她的脸上,打量了片刻,才徐徐道:“长得倒齐整,只是不知做事稳不稳当。”
汪弘振在一旁躬身赔笑,声音里是恰到好处的谄媚,既不惹了生厌,又哄得人听着舒心:“回娘娘的话,这宫女叫书影,在御前伺候有些年头了,从未出过差错,是个极懂规矩、心思又细的。因着仰慕娘娘凤仪,又感念娘娘协理六宫辛劳,一直想着若能为娘娘效犬马之劳,便是天大的造化了。”
意贵妃朱唇轻抿,缓缓挽出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来,慵慵道:“你是个懂规矩的,能带来本宫眼前的人,自也不会是那粗笨不识礼数的。”
汪弘振连连不迭,又听声道:“行了,今日这礼,本宫也是见过了。皇上跟前离不开人,你带着她下去罢。”
书影的心还惴惴着未平,几乎是被汪弘振拖着走了出去。才离了唐福宫不远,书影心里顿了顿,犹豫着开口问道:“公公,娘娘那里……”
汪弘振嘴角浮起一丝会心的笑意:“放心,娘娘那儿好着呢。只是娘娘见着你舒心不假,能在御前办好差事,伺候着皇上舒心,才最是娘娘心里牵挂的。”他甩了一下拂尘,神情颇是意味深长。
书影听他此言,几乎是明着告诉她应当如何走以后的路了,旋而做出一副粲然讨好的模样:“公公放心,书影明白。万岁爷的差事可是一等一的要紧,做奴婢的哪敢有丝毫懈怠呀,留神便听着皇上的吩咐。昨儿个皇上才批了西北送来的折子,龙颜高兴,赞了令大将军整饬驿道加快传信之举,回头便赏了淑妃娘娘一斛才进的东海明珠。书影想着,这两日淑妃娘娘那里可得多担待着些呢。”
汪弘振才送了书影,便忙逶迤着往唐福宫里回禀。得了娘娘的信,出去的时候连眼尾的绉纹都飞扬着藏不住,走路都带着风。
而这边绮药见他走了,才出声问道:“娘娘,汪弘振虽忠心,到底不是娘娘的心腹。奴婢怕……那宫女,不是个安分的。”
意贵妃的手里拿了个银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闻言并不经心:“要的就是她不安分。瞧着形貌犹是不错,只是心思浅了些,本宫再略提点着点,才是个妙人呢。”
绮药跟着她多年,虽不尽清楚娘娘的用意,却也明白了几分:“原来娘娘看穿了她的心思,想就着这份心思利用她一番?”
云夏捧着个填漆茶盘过来,笑嗔她道:“可算明白了?咱们娘娘可是那轻易被人蒙蔽了的?”
绮药赧然一笑,见意贵妃将那火箸儿一放,身子朝前微微一欠,忙端了台架上正温着的玫瑰汁子水来,服侍她润手。
意贵妃取下护甲,拨着花瓣下的水道:“玥宝仪的身孕有了三月了,本宫竟才得了消息。听闻皇上派去岭南密访的官员传了捷讯回来,又有澍(shu)和国国主听言送来恭贺的许多象牙滇马,且逢连日干旱的关中之地也降下大雨,皇上甚为高兴,直言玥宝仪腹中贵子为大靖增了国运。就连太皇太后都派了夏掌事亲自为她安胎。还未生出便是如此,待到来日生下皇子,不知要如何母凭子贵,荣宠万千。”
云夏面含不屑道:“不过是凭着一副狐媚子的容貌魅惑主上罢了,怀的也不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如今被宝贝得跟个金疙瘩似的,还不是仗着年轻姿色好,皇上肯多看她两眼。再如何荣宠,也是万万比不得娘娘的。”
意贵妃轻轻一笑:“若只是得皇上看重也不要紧,要紧的是皇上肯对她用心呢。”
见云夏不解,她徐徐道:“皇上瞒得住旁人,却瞒不住本宫。为玥宝仪安胎的太医孟长沐听闻也是衢江人,入职太医院之时亦是当年皇上从衢江赈疫回来之时。若说这其中没有联系,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凑巧的事?皇上肯把心腹拨给她,必定是对她万分上心了。”
意贵妃接过云夏递来的绢帕擦了手,又由她给手上涂了珍珠粉,神色淡淡,似乎在说着与她不相干的人:“且如今玥宝仪有孕不能侍寝,皇上还是五日有三日的往她那儿去。眼下宫里虽掀不起什么大的风浪,若有些石子迸能出个水花,压一压她的势头,也是好的。虽说她好命,眼下有了靠山护着,本宫动不了她的利害,但借一手东风,还是易如反掌。即便一时不能于她切身如何,但整治她身边的人,一步步瓦解了她,也未尝不可。”
云夏给她匀完了手面,意贵妃对着殿中的日光,爱惜地看着润如羊脂的玉手和蝉翼般薄透的指甲,姽婳的面上荡漾出一抹怡然而淬毒的笑意。云夏看着她,怔怔的,心中顿然带了噬骨的煞气。娘娘从卑怯的王室之女走到今朝风光的皇朝贵妃,事事为艰,步步生恨,谁若要挡了娘娘的道,必得天诛地灭。
近来因着绛茗轩正是煊赫之时,连带着各宫的雨露皆被分去不少。最不平的当属恃高爱妒的淑妃。皇上的赏赐虽是如往日无二,但到底次数少了些许。而淑妃素来见过了金制玉器,也厌厌的并不舍眼在这些身外之物上,只念着皇上对玥宝仪如此圣恩,竟比昔日她怀妊二皇子时还胜上些许。且因皇上不在,她也并不顾忌,宫里若一有宫人行了不当心之举,便动辄打骂。一时间璟元宫上下好不叫苦。
这日紫樱才挨了斥,又被梅纨遣去银作局取当月的份例,脸上昨儿挨的巴掌印虽已用了热鸡蛋滚过,却还留了淡淡的红印。她又怨跟着淑妃这个主子虽听着体面,却免不得比别人多受些闲气和苦楚;更恨梅纨搬权弄势,磋磨底下宫人。这样百般想着,却终是幽幽化作了对自己地位卑贱命如蝼蚁的一腔悲愤。
这么虚浮地迈着步子,却错过了通往银作局最近的一条路。紫樱愣愣回神,转过一处街角,沿丽锦宫旁的宫道走去。丽锦宫向来与冷宫无异,如今又有一个疯子住进,宫人们平日皆避讳不及。紫樱此刻舍远求近抄了此道,也是怕晚了又招了梅纨的责骂。
“呦,这不是紫樱妹妹吗?”一道轻佻的细声响在身后。
紫樱心里遽然一动,手指蜷缩进掌心握成拳头。不用细想,她也知道后头是谁。她不愿与其多加纠缠,遂加快了步子往前去。不料下一刻衣袖被人拉住,她忙侧身朝旁边躲,却险些撞在了宫墙上。
那人轻嗤一声,反手将她往前头丽锦宫后门处一拉。
紫樱才要大喊,却被身后人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嘴,耳边阴恻恻的:“你若想招人来瞧出我们俩的龌龊,便尽管喊。”
待进了后院,裴充将宫门一关,看她扶着墙气喘吁吁的好不狼狈,口中调侃道:“怎么,你费了千辛万苦才求来的好差事不中意么?瞧脸上还涂了厚厚的胭脂,想是淑妃娘娘待你不薄吧。”
紫樱匀了气,愤愤瞪他一眼,啐道:“我再怎么着也轮不到你来奚落我!璟元宫再不是,也比你守着那尚膳监伺候一辈子柴火强!”
紫樱姿色不薄,在一众宫女中算得上是清秀之辈。尤其是那一双杏仁眼,宜喜宜嗔,颇有动人处。此刻虽含怒做斥,却亦是秋波妩媚,煞有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