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凉如水,那片碧翠掩映间,浅淡似蛇的瞳珠覆着阴影,正静静地、定定地、一眨不眨地望向这里。
白雾朦胧翻腾间,那张不似人间的苍白面容缓缓显现出来。他提着一盏黯淡的灯,上半身墨发如瀑,雪衣被体,幽莹莹的,下半身却还陷在葳蕤草木中。
仿佛没有实体的水岸游魂。
淡乎自持,凄兮欲滴。
陶术寒毛直立,本有几分酒热的脑子立时散了个清泠泠。
他从前便觉得,这位江二郎君虽芳若蘅兰,身上却总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直到此刻当突兀想起,曾有人说过。
——画鬼绝妙之处在眼。
分明是型似桃花最多情的眼眸,又是举止言谈迭规重矩到挑不出一丝一毫的错处,可就是有着疏离于人外的冷漠。
如今才茅塞顿开。
这人没有丝毫活气。
而人鬼有别。
“女郎,你兄长来接你了。”
陶术也为人兄长,自然知晓撞见这一幕多少会心生不虞。他轻轻摇晃着少女,试图松手。
奈何对方这会儿酒劲上头。身子绵软的像是没有骨头,东歪西倒,压根站不住脚。
被拽两下,反倒蹙起眉头,“谁呀?”
“是你阿兄。”
陶术哪怕没再抬眼,也能清楚感觉到那道不容忽视的视线,顶着发麻的头皮,他好声好气哄地道,“时候不早,好女郎,该跟你阿兄回去休息了。”
阿兄?
被酒精蒙蔽的大脑混沌,反应慢了一拍、也钝了一点。
模模糊糊捕捉见那道站在树下的影子。想起他白日与夜里简直不像同一人,做尽过分之事,偏她只字不敢提……还有、还有数日前那番狠绝的话。
辞盈心头不由升起淡淡委屈。
将脸别了回来,硬气说道,“我不要阿兄,我不和他回去。”
江家那个地方有什么好的?
为何就不同意她离开?
“……”
陶术一贯疏宕不拘,面对眼下情景也是有些束手无策。
“这么晚了还想去哪儿,明日我再陪……”
“我要跟你走。”少女抿了抿唇,不忘初心,“你同我阿兄说一声吧,告诉他我不回去了。”
见其欲言又止。
她奇怪瞪大眼,“你是不是今日酒多糊涂了,不是说好了,让我跟你走的吗?”
“……”
某位高阳酒徒第一次觉得,酒也不是样好东西。
到底是别人家的妹妹。
他再怎么想走捷径,也需要得到认可。
“五女郎醉的不省人事,并非有心之言,郎君切莫往心上去。”扶着摇摇晃晃之人,陶术还想说些什么。
青年已走至面前。
离得近了,他身上那股阴森森,犹若竹里藏冰玉的气息,更具有压迫感。
轻薄的手衣紧密贴合骨节,月色下他的脸泛着冷白,乌浓睫羽低垂,竟似千尺深冰中凿出的完美玉尸。
“舍妹少不更事,若是说了什么还请勿往心上去。”他语气带着礼节性的温淡,伸手接过人。
辞盈却是不要他。
她被攥着手腕,能感觉对方冰凉的掌心温度,以及比往日收得更紧的力道。明晰指节硌在内侧,靠近脉搏,有些危险。
青年半侧着身子,陶术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瞧见他微低着头,发冠明珠散发幽光,身量颀长似松竹,几乎将少女整个人都笼罩在阴影中。
两人衣角相近,轻易越过线。
一丝异样感从心底滑过……陶术能看到少女挣扎两下,像只想逃离的蝶。最后被拽着手腕踉跄撞入怀中,指尖勾缠对方发丝,被抱了起来。
这种情况下合情合理,兄妹之间也不算逾越。
陶术努力忽略掉怪异。
直到山风吹散几分朦胧酒气,今夜澜生的心绪逐渐回归平静,他才想起一个被忽略的细节。
为何她会那般抗拒江聿?
适才听其絮叨,分明是极其在意这位兄长的,往日也从未在她口中听过一句江聿的不好。
世间兄妹何其之多,有似他与陶素馨针锋相对的,自然也有感情甚笃的。
可如江氏兄妹这样,仅剩彼此,明明心中亲近又刻意疏离的……实在找不出第二个。
…
整个人骤然陷入松软的被褥里,零陵香的气息温甘平和,辞盈第一反应不是安心睡去,而是半撑起眼帘,伸手往旁探去。
指尖并没有感知到熟悉的温度。
身体习惯是一种刻入深处的东西。她驾轻就熟地换了另一边,这次果然触碰到如覆霜雪的洁白衣带。
江聿自认绝非气量褊狭之人。
二十几年皆不为外物所移,更遑论产生嫉恨怨尤一类的情绪。单以这个角度看,倒也算得上君子。
可到如今才发现,他并不是不会嫉恨,也不是不会怨尤,只是全叠加给了一人。这本身就是过度的,有盈满之咎。
想要纯粹以兄妹关系,回应这样密不通风的关注与情感,更如蚍蜉戴盆。
水青帐幔淡渺似远山,半遮住清逸眉骨。
江聿还兀自沉浸在阴郁中不可自拔,反复嚼着她那几句话,恨不得咬碎吞尽。
少女半直起身,蓦地扯着他的衣带吻上来。
柔软的唇舌犹带酒气,馥郁清甜,如梦醉人。
江聿同样有深刻入骨的习惯,甚至要严重的多,可称顽瘴痼疾。
下意识箍住那如织纤腰,双臂间的力道仿佛要将她揉碎,他只怔了一瞬,轻而易举反客为主。
辞盈以为是在梦里。
他却是清清楚楚的。
正因清醒,才更情难自抑,眼尾泅染惊人的绯色。
自肩背垂覆而下的冰冷墨发,披了少女半身,宛如水域里蜿蜒紧缠的毒蛇。
被迫交扣的手背压抵在枕畔,辞盈被吻咬的喘不上气,唇珠发红,水光潋滟。
似乎觉察到今日有所不同,她涣散的眸子逐渐收拢回神,趁着换气缓和的空隙,去推身上之人。
“不要了……唔。”
可惜江聿才受过刺激,眼下最听不得这两字。
她如何能说不要他的话。
最后一丝酒气也被勾走殆尽后,视野都是雾蒙蒙的,辞盈这才终于被放过了。
严格意义上来讲,这是两人现实中第一次亲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