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婚宴远比袁氏那回更让辞盈真情实感,毕竟后者相互挟持,迎亲当日双方脸色都如丧考妣,像生吞一百只蜣螂。
“还哭呢?”
见她羽睫湿漉,双眼红肿,一个人哭完全场的眼泪。陶术不由轻叹了声,抽走她手中湿帕一拧。
水珠成线般滴答坠下。
雨势可观。
“我这里可没有多的巾帕能给女郎了。”说罢,他又忍俊不禁,“你这副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赵女郎是你心上人。”
暮色将要隐没,远处金粉霞光与灰白云霭连成一片,灯烛随之亮起,四周飘散着椒花特别的香气。少女轻声,“我只是太高兴了,替芸娘感到高兴。”
摆脱原有宿命。
这是旁人难以理解和感同身受的。
再想到自己还未当成的烟霞客,以及持反对态度的兄长,不由对月愁苦,呷了一口面前的清酒。
“这酒出自赵郎君之手,后劲大得很,你量浅还是少饮为妙。”陶术抬手,正要将她面前的酒坛挪开。
却听到少女闷闷地问,“记得你与我阿兄同在书院……那关系如何?”
君子之交淡如水。
除了与方樾走得近些,她没见过兄长与谁深交。‘异姓子’身份让他曾在一众同龄子弟中落落寡合。
犹记他初入书院那年,被人用石子砸破额头,鲜血如注。当夜发起高热,却反遭江父指责,说他争强好胜轻世傲物。
驯兽之道就是在其幼弱时套上绳索,这样即便长大后拥有的尖齿利爪,也会畏惧那条细绳。
“我与令兄不过见面点头之交。”
这话问的突然,陶术想了想道,“君子泰而不骄,江二郎君鸿渐之仪,雅素佳士,从不与人起争端,不止书院先生,那些同砚也是交口赞誉。”
而离索然向隅,不过数十载光阴。
谁还能想起当年那个孤立无援、满脸鲜血的少年?
辞盈心口隐隐作疼。
冷酒入喉,才勉强压住几分不适。
“怎么忽然想起要问这个?”陶术看出她藏有心事。
辞盈也不瞒他,“我俩的事怕是有些难,我试探了一番,阿兄不同意。”
既无龃龉,她实在想不明白,兄长为何反应那般大。
倒像是厌恶至极。
她甚至极少在对方身上感知到如此明显的情绪波动,如同清水静影搅起泥沙,有一瞬的污浊。
陶术摸了摸下巴,一本正经思忖,“难道是受我声名所累?”
他倒还知道自己声名狼藉。
这点辞盈也解释过了,可惜效果甚微。
“要不,改日我寻江二郎君好好谈谈?”
“你先别去。”
江聿本就不喜他,还敢在面前晃来晃去,怕不是惹得更加心烦。当日那番话犹在耳畔,携着涌动的暗潮。辞盈颇为头大,绞尽脑汁想要取中寻个万全之策,“你并无过失之处,兄长也并非完全不讲理之人,想来只是一时半会接受不了……我会努力争取到的。”
不知不觉间,又是两盏酒水下肚。
今夜圆月高悬,皓洁如银,朦胧似醉。辞盈一手支颐,暗自描摹着夜的轮廓。陶术抬手正要移开她面前的铜制酒樽,不期被轻轻按住腕骨。
少女指尖纤白如葱根。
被养得极好,指腹柔软透着气血的淡粉。
水蓝一只玉钏虚虚悬在腕上,宛若流动月华,又似一帘浪珠。
夜雾温温霭霭,丝缕凉风穿过耳鬓,面前光影隐约晃动了下,将她浓长鸦睫照得纤毫可见,镀上细碎金芒。
陶术一愣,旋即笑道,“你醉了。”
“没有的。”
辞盈两靥透出桃花色,矢口否认,“我再饮两盏,醉了就告诉你。”
陶术轻轻收回手。
“那便等你饮完,我再送你回去吧。”
少女嘟嘟囔囔起来,“我想阿兄。”她想离开江氏,但不想离开兄长。
她长这么大,就没有真正意义上同江聿分离过。雏鸟的绒羽已丰满,依旧会眷恋巢穴的温暖。
那酒初时下肚还不觉得有什么,甚至泛着几许清甜。眼下才像是经过发酵破裂,由冷转热,反刍般浓烈辛辣地涌了上来。
暑风太燥,吹得人喉头发痒,辞盈忍不住捂脸弯下腰。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呢……”若无共梦之事,她也不至于无颜面对兄长。
“可是难受得紧?”
陶术慌了手脚,以为她是酒多不适,才叫人送来温茶解酒,转头却见少女眼尾靡红,泪光闪烁。
他被吓一跳,忙问,“这是怎么?”
“我梦见阿兄了。”
缓过那阵清甜后,是反胃想吐。辞盈扒在长案边沿,思绪随不远处招摇的树影,恍惚成一团。
陶术这才松了口气,失笑,“梦到什么还能哭花脸?”
是啊梦到什么呢。
是梦他松后追轩冕,还是化为鹤后去山林?
偏生两者都不是。
只有兄妹相亲,有违伦常……
欲借醉意疏解的苦闷陡然中断,从血液深处渗出的寒意,迫使她悬崖勒马,险险收住这一线清明。
辞盈撑在案前,揉着胀痛的额角,心中五味杂陈,有苦难言。
她从未醉过,不知自己酒品几何。怕言多语失,祸从口出,明日睁眼就被捆着扔寺院青灯古佛,于是忙让陶术送自己回去。
竟是一刻也不肯留。
陶术本来还想寻两名女婢馋扶她,可少女心急得很,稍微错眼的功夫,身旁人影已迷迷瞪瞪走出好几步远。
他叹气追上去,亦带一身酒气,“你今日真像我祖宗。”
辞盈只重复一句,“我想回去。”
除了这个,她其实极乖,低着睫羽不吵也不闹。
“行,我这就送你回去。”尽管知道她此刻听不进去,陶术仍想告诫她,以后一个人在外千万别喝这么多的酒……
话未出口,便见少女身形晃了晃,险些被脚下石块绊倒。
他脸色一变,下意识伸手去扶,却忘了她此刻本就不稳。
这一下,倒是半个身子都擎了过来。
腕间玉钏叮当碰出一声清响,震得他心跳发慌,正要道歉说自己并非有意,余光猝不及防瞥见不远处幽寂的山林中,立着一道煞白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