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来也不指望执渊能回答,他像说书人一样,拍打桌子,拿腔拿调:“强闯仙寮属!”
“而且啊,在仙寮属里一坐,就是三天三夜,她阅遍天下之事,仙气浩瀚护身,无人敢去规训劝诫。”
“后来?”
东来正在兴头上,没注意到执渊的异常,较平日,他还没开口,就能被执渊堵回去了。
这回执渊不仅没有堵,还破天荒的追问了下去。
“她从仙寮属出来,听闻是去酒仙那里找了酒喝,最后回到拂花台,再之后,她神出鬼没,传不出任何消息了。”
大概又过了一年,执渊了却人间一桩因果,心情颇为复杂。
他所见的小鬼,在这一世之始,是邪恶的,为了活下去不择手段的,它们没有神志,一切凭借本能,哀嚎声一度成为执渊的噩梦。
可是在这桩因果里,小鬼带着对家人的执念,留在人间,救了在世亲朋不止一次。
消散之前,小鬼跪求执渊,叫他不要斩断他们的联系,未来无论是何种结果,它都能接受。
执渊心软了。
毕竟人间情感复杂多样,他身为仙,不应该凌驾在此之上,而应该庇佑凡人,化解执念才对。
因果剑,迟迟没有落下去,他就这么回了仙都,这桩差事,其实并不算圆满。
心绪不宁,夜来风又太寂寥,他不想回去,便顺着山涧,朝南走去。
大概是天意使然,在那条小路尽头,聊笑声远远传来,那时几人还没有会面,执渊大可以在听见声音之时,就念诀离开。
他没有,而是就站在花树下,捉到一抹红衣如火,再抬眸,就是那张一眼万年的脸。
他张了张口,下意识地想说:好久不见。
真的……好久不见。
在凡间飘荡的时候,他见过无数次,这抹孤寂的,略带悲伤的红色身影。
或是荒山野岭,她在追寻孤魂野鬼的踪迹,或是凭栏听曲,她置身热闹,品茶偷闲。
无人知晓仙都的弥大人,执掌之事到底是什么,可是他在飞升之前,就已经知道了。
他亲眼见过忆柯弑魂,活蹦乱跳的小鬼,不过须臾间,在她手里,从此消散于世间。
他是那其中的千千万万个,樊楼后巷的小鬼是他,荒岭孤魂也是他,他藏匿于这些鬼魂之中,伴着她,见证过无数次消亡。
这怎么就不算是……十多载岁月中的,不离不弃,相依相守呢?
小径偶遇那天,忆柯曾说:“要是悬峰宫娥当真为难你了,再来找我算账也不迟。”
忆柯本以为,这不过一句玩笑话,那人都不记得了,前程往事烟消云散,她自然也就没必要抓着不放。
仙都云雾终年缭绕,居住其中,看不清人间繁华,几百年长眠,十五年兜兜转转,如今得见故人安好,尘埃落定,她已然知足。
谁知执渊还真来了。
他从人间办完事回来,本是要去夜来风的,半路收到仙童消息,说那宫娥笙漫就站在门口,等大人您回来。
执渊顿了步子,脚尖一转,往南边去,末了,他传信给仙童:“差事棘手,归期不定。”
仙童顶着黑黝黝的大眼睛,无奈看着笙漫。
笙漫置若罔闻,依旧在那不走:仙首叫她下来询问两人执掌,这个差事并不难,谁知这“弥”“遣”两位大人,要么直接不见,要么插科打诨,直至今日,愣是连一丝风声都透不出来。
经过上次“掌灯使”的糊弄后,笙漫就知道,忆柯看着好说话,却极为难缠,只要她不想说,你便是陪着她打一下午的秋风,也休想套出半句实话来。
于是她只能转而盯上执渊。
这位也是不好惹的主,但是……万一呢?
夜来风好歹有个仙童守着,拂花台可真就是四下无人了,却并不凄冷。
这里和人间同景,正当春三月,百花开。
执渊停在宫府门前,却迟迟没有动作,他冷静了一会儿,不太能共情前一刻的自己——怎么就到这来了?
他转身欲走,红衣映入眼帘,再往上一些,是双含情眼,正看着他。
忆柯刚从凡间回来,见着执渊时愣了愣,随即问:“既然来了,怎么不敲门?”
执渊:“找你算账。”
忆柯明知故问:“算什么账?”
执渊:“……”
他忍了又忍,才把打一架的念头给压了下来,随即说:“悬峰宫娥,在夜来风蹲着。”
忆柯靠在玉柱前,没有接客进门的意思,反倒就这么和他聊了起来:“哦——”
“这是无处可去了。”
执渊正要发作,忆柯却转过身,推开大门:“进来吧,刚好留了茶。”
玉石大门打开,里面回廊弯折,清泉流淌,红鲤空游,檐角风铃偶然碰响,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它全身青铜绿,为院子平添几分古意。
执渊没有打量人家宅子的习惯,可这里面实在是视野开阔,便是他不想看,移步换景间,也领略了不少。
最终停在了正厅中,这里没有仙使宫娥,每一件事都是忆柯亲力亲为,她去找茶,执渊站在原处。
屏风后,就是大名鼎鼎的拂花台本台,庞大石头从悬崖峭壁延伸出去,上面安置了软榻,靠在软榻里,确实能把人间景色尽收眼底。
一旁有棵花树,和小径上的那棵不太一样,这树的花洁白无暇,山上风大,枝丫被吹得摇摇晃晃,执渊迷了眼,竟有些分不清,究竟是梨花若雪,还是雪似梨花。
忆柯拿了茶,也没有打扰执渊,屏风侧旁有小几,她跪坐下来,烹火煮水,撵茶洗杯,不一会儿,茶香传到执渊那里。
执渊这才回过神,看见软榻旁的那壶梨花白,这是几年前,忆柯去夜来风,没寻到人,转而去了酒仙那里,顺手拿的。
后来她半数时间都在人间,这酒就一直放在花树下,至今还没有开坛。
忆柯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也看见了那坛酒,微微一笑:“放了好几年了,今日你来,可是馋这一口?”
执渊坐在她面前,没理会她这调侃之言,而是说:“仙都传言,拂花台弥大人,嗜酒如命。”
忆柯摆放茶杯,点茶入海,她一边冲水一边回:“你都说了,那是传言。”